终归说得对,人类实在是太渺小了,即便修士这样的能人异士,其实也不过是在探索人类的极限,就像是沿着主干探出的枝丫,再远也不会脱轨。
这样弱小的群体,在面对压倒性的敌人时,性命是最不值钱的。
穷极性命拖延片刻的迟疑、以性命为底价交换和承受不属于自己的力量……靠耗费生命铺就前行的道路,再让后人踩在前人的尸骨上前行,虽然笨,但是有用。
——人类也的确是靠着这样的笨办法走到了今天。
当死亡是一个冰冷的数字时,人无法切身体会到实际的痛,至少金乌无法思考得那么细致入微。
但终归说,毕方会是其中之一。
她会死吗?
会死于魔神手下,遭遇偷袭,亦或者是献祭自己?
金乌想了一路,最后确认在某种可能性上,于是他问:“你能不能为了我——”
毕方没有在意,但其实他想问的是:你能不能为了我,自私一回?
就算人间变成炼狱,炼狱的景色也没什么不好,但是毕方不喜欢,这不是她想看见的。
那好吧,既然如此,就让他来完成她的理想也未尝不可。
他愿意。
金乌的怒气消了,毕方一直都是这样的人,她把自己性命当回事,但有比性命更重要的东西,譬如守护。
但金乌不。
而他的理念是对于力量的追逐,保护身边人是一切的“因”,不是为了天下人,只是为了她,把融为纯粹力量一部分作为结局似乎也不错。
体内的精魄在跃跃欲试,甚至压倒了对家人的关切。金乌平静说:“我身上有金乌之魄,将死之时,精魄与凡火交缠,血肉养育火焰,足够掀起滔天神火。”
白蛇眸中光暗变化,道:“神兽本是天地灵气的化身,此招可行。”
“我不同意!”毕方下意识反驳。
等他们的视线落到身上,她却哑然——他们还有退路吗?没有了。
说实话要选这个死法确实很憋屈,因为终归信誓旦旦说了那些话,实在不想让它如意。毕方在其中纠结,甚至没想过这从来不是谁的责任。
她只是觉得,既然大家的命都是一样的贱,那么作为祭品被挑选出来的人为什么不可以是她呢?
山体剧烈摇晃起来,来势汹汹的魔物冲破了迷阵的防线,即便不看也知此刻山下已是尸横遍野,这无意是在催促他们尽快做出决定。
金乌挂念山下朱却,分神的间隙,毕方指尖燃起了一簇火焰。
瘦小,孱弱,只有豆丁大,却能灼痛人的双目。
“这是我最后的神火了。”她喃喃。
经由朱却双手,穿过两极世界,跨越十年光阴,被众人高举双臂托举,历经千辛万苦才随她来到此间。
“送给你了。”
在白蟒的注视下,毕方轻声一笑,左手拢在荡漾的光影外,慢慢合拢掌心。
她说:“燃。”
几乎是一刹那,吞噬了魂灵的阵法上扬起冲天烈焰,以摧拉枯朽之势卷袭而去。
烈火焚尽一切,又滋养了新生。
在火光深处,云脚边,忽然传来一阵动荡的长鸣,金光涌动中,巨象踏云奔腾而来。
魔神庞大的身躯避无可避,魔族也在巨大的灵力冲撞下自乱阵脚,战事焦灼间,有人听见一道撕心裂肺的呼喊。
奄奄一息的莲守举剑贯穿了自己的胸膛,贪面若有所觉,低头的那一霎,寒芒从天而降,斩断了他的头颅。
——硕大的头颅跌滚而下,视线交接时露出短暂的清明。
穆初被溅了一身的血,溢出的灵力灼烧她的四肢,剧烈的疼痛让长剑不由脱手。
“师傅!!”
魔神塑身轰然崩毁,杨错捂着腹部的缺口,抬头远远瞥见远处血影从半山的高度翩然坠落,叫喊刚脱口,一道黑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从扬起的尘灰中穿梭而过,接住了穆初下落的身躯。
须藤长老紧随其后:“玄也!交给我!”
玄也目光在她额间冷汗上驻留片刻,点点头,将人交给须藤长老后转身又投身到灾后救援行动中。
神火燎伤了魔神的爪牙,强大的威力却也波及群众,无数不及避让的弟子也在火海中归于虚无。
但更多的还是在与魔神交战拖延时被撕碎的躯体,四散的肉块到处都是,甚至挂在树梢头。
还有被压在废墟之下的人,救活的,救死的,至少让他们不要冰冷地留在底下。
白蟒静立于山间白雾中,默然注视着山下忙碌不歇的、渺小的身影,吐了口云雾说:“回去吧。”
“……”金乌没有应它。
就当白蟒以为对方不会搭理自己,准备遁入谷中时,他轻轻开口了:“她叫毕方。”
“嗯。”
“她的名字应该被记住。”
金乌将长剑插入土中,艰难支起身子。
“不是神,也没有仙,那些牺牲的名字都应该被记住。”
白蟒注视他半晌,身形消散在风中,只留余音回荡。
“山已经记住了所有的名字,想要忘却,除非海枯石烂。”
海枯石烂,听起来的确是非常遥远的誓言。
但这还不够。
金乌在崖边又伫立许久,直到医修腾出人手姗姗赶来,终于沉默离去。
·
天光熹微,云流翻滚。
三月后,人间还未从那场浩劫中彻底恢复,却已经有了生气。
人们抱在一起痛哭,整理遗物,从悲痛中吸取教训、成长,再互相鼓气,用双手一点点修补曾经的繁华,重新盖起能够遮风避雨的庇护之所。
金乌再去灵剑宗,总觉得有些冷清,听说内门死伤惨重,基本全折在那里了,当然玄虚门也好不到哪去。
修仙界两大宗门群龙无首,内务一时堆积如山,不只是宗门,各位修士也多少落了伤,耗损的元神要养上一段时日。
他见到重山和青禾了,虽然少了几根指头,但好在人还很精神。
“以后灵剑宗的阵法免费对金光教开放,你们就偷着乐吧!”青禾道,“师傅原话是这么说的。”
金乌一怔:“他不是……”
已经化作白蟒了吗?
青禾急忙:“嘘——你可别说出去,我们平时没事找他玩他都够烦的了,千万不能让外人再知道,否则隔三差五有人前去祭奠扰了他清净,他会气疯掉的。”
金乌默然片刻,回头带了一壶酒去断崖边找他,喊了几句白蟒没出来,把酒往谷底一洒,白蟒气冲冲跳了出来:“你没事往别人家里倒水做什么!?”
金乌道:“敬你一壶。”
白蟒生气:“我讨厌酒气!”
金乌:“我也不太喜欢。”
看出来了!这小子总共就带了一壶,全劈头盖脸洒下去了!
想到他也许还沉浸在悲痛的情绪里,白蟒收敛了怒气:“找我做什么?”
“聊聊天。”金乌说,“我们为那些诛魔战役中作出杰出贡献的人立了像,你也在其中。”
对了,曾经教科书上的仙魔之战,也全部修改成诛魔战役了。
白蟒轻哼:“我?还早着呢。”
话虽如此,山神的意识还是在城中林立的塑像中逡巡一圈,最后定格在了一张熟悉的面孔上——垂下的双眸蕴含无限坚定,合拢的掌心护住一豆火苗。顿了顿,“那是你记忆中的她吗?”
金乌点头:“炼海长老借我的印象创造了这尊塑像。”
“你记忆里的她很漂亮。”白蟒吐信,“但现在就开始思念未免为时过早了些。”
金乌心中茫然,紧接着感受到了一股熟悉的气息,猛地回过头,对上一双盈满笑意的眼,手竟然不争气地发抖起来。
“毕方在最后时刻选中了我,为我重塑了肉身。”
少女鬓边额前各有一挑显眼的红发,右足上的青纹爬满整条腿,动作轻快向他走来。开门见山说罢,捡起熟悉的话语。
“又见面了。”
他们曾几次用这句话开场,但此次不同,这一次有人侯在断崖边,会对她说:
“……欢迎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