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安泽回来时,听婢女说裴阙音已经用完了饭,现在正在床上卧着。
他走进内室,掀开帘帐,女郎背对着他,连安泽温声道,“刚用过饭就躺着不利于养身。”
裴阙音不说话。
连安泽脱下鞋袜,同样上了床,探目看去。
哪想,女郎竟是阖着眼偷偷抹泪。
“这是怎么了,”连安泽心里一抽,“孩子又闹你了?都是我不好。”
裴阙音摇摇头,更要往里躺。
连安泽失笑,“莫非是我今日来迟了,夫人想我?”
一听此话,裴阙音骤然回头瞪他一眼,连安泽笑意更盛,外人岂见过向来不苟言笑的太子殿下这般模样。
裴阙音却低声赌气道,“等孩子生下,我要去江南散心。”
连安泽一怔,他没见着裴阙音神情,只听她声音低落,然而他第一反应仍是拒绝,“休想……”
可待他才刚刚扣上女郎肩头,忽而想到今日调查所得,与接下来京中变动。
良久,他艰难道,“可。”
裴阙音背对着他,目露讶然,他怎么会答应呢,原先连安泽连她都不让走,现在孩子生下却由她出门远行。
裴阙音唇瓣翕张,努力使自己声音平稳,忿忿挑衅道,“那我还要带上孩子。”
“幼儿怎可舟车远行。”连安泽拧眉,也不大高兴道。
裴阙音打断道,“我会等到孩子周岁之后。再说,杭州也不是安州这等地方,京都去往杭州,一路官路通畅。”
“杭州?因为石勒?”连安泽突然抓住裴阙音话语中的目的地,眼色冷了几分。
他早该意识到,江南里头能有几个地方会是他这太子妃喜好去的。
裴阙音听了不大高兴,石勒是杭州人士不错,可他自己都回不去,她想去往杭州,分明主要原因是嫂嫂是杭州人士,自己府上也在杭州有别院,大家可以相互照看。
可待她瓮着声准备勉强与连安泽解释,连安泽忽的大笑,把她吓了一跳。
“你怎么……突然如此癫狂。”裴阙音皱着眉,嗔怨道。
“我一直将林巍庭看作心腹大患,没想到终究还是这个男女难分的是太子妃心头所好。”连安泽语气凄然。
裴阙音下意识觉得连安泽在无理取闹,可是他似乎在很认真的为此难受,裴阙音还是放软了声,“你怎会如此作想,如若我心头所好当真是别人,我早应当喊人将你这个登徒子赶走。”
她心忧连安泽随时能将这份情收回,却讶异发现他同样在忧虑摇摆。
连安泽愣住,不敢置信女郎言下之意,正要继续确定,却听她道,“何况,你为什么总说石勒男女难分?”
连安泽疑惑,“你难道未见他女装示人,装成娘子与人来往?”
这回轮到裴阙音发愣,一些过往从未注意过的细节浮上脑中,上回在茶楼前无意瞥见的石夫人,前世从未共同出现过的石氏夫妇,他们夫妻二人五官相似……
一根弦突然在裴阙音脑中崩断,她恍然意识到前世一直抗拒她与石夫人来往的连安泽。
“我去杭州,并不是因为石勒。”裴阙音想解释。
“我明白,孤本就不觉得你是为了旁的人想去杭州,”连安泽一翻面,道貌岸然,仿若方才拈酸吃醋的那人根本不是他,“我会为你备好车马,你也不用去住宣宁侯府的别院,老湛王府如今无人居住,我让人提前收拾给你,总是比别院住着要妥帖。”
裴阙音此时已经并不大想去杭州,她本不过是赌气所言,可听着连安泽着一通安排,似是图谋许久,蓦然想起下午前来声称自己要来做侧室的刘女郎,冷淡道,“不必殿下费心,妾身在侯府长大,未曾觉得家中长辈哪里亏待于我。天家富贵,妾身如今一人独占享受,日后侧妃进门,少不得要置喙妾身铺张。”
“我今日累了,还请殿下早些回府吧。”
连安泽百口莫辩,自己从未有瞧不起宣宁侯府,只是从她着想,想她好富贵繁华。
以及……
“你如今有孕在身,你怎会想我纳侧妃进门?”连安泽声音带上了分冷意。
裴阙音几乎脱口而出,“殿下纳与不纳,难道是妾身能够插手之事?”
她介意极了现在连安泽与前世不同,自己只能任他摆布。
“我只望殿下信守承诺,孩子出生后放我远行。”裴阙音淡道。
两人不欢而散,裴阙音后来多次回忆今夜,不觉哑然失笑,他们分明都得到了自己想要的,最后却仍旧闹成了这样。
直到很后来,在杭州的一台戏班子演出时,裴阙音学到一个新句——悔教夫婿觅封侯。
孩子出生在六月,对外宣称自然是早产,知道内情的几人却早早筹备着。
连安泽在两个月里紧赶慢赶,将公务提前处理完,空出整个六月陪伴孩子降生。
“恭喜殿下!贺喜殿下!是个小郡主。”稳婆将孩子抱到外间的厢房。
连安泽凭借一己之力,将所有可能与他争夺孩子降生第一面的长辈撵到了外头。
可是如今,孩子抱在了面前,连安泽却是笑不出来了,因为等孩子一旦能够乘车,就会随裴阙音前往杭州。
稳婆打量着太子脸色,思忖以为殿下期望着一举得男,堆笑正要告慰,却见连安泽小心翼翼将孩子抱在怀里,极尽柔情。
“临风,去将册子拿来,将我名下京郊别院五所,园林三所,田产五千亩,一并划到郡主名下。”连安泽吩咐道,又接连报了些奇珍异宝。
临风听到前面还没什么,听到田产五千亩却是目露震惊,要知道,按照本朝规制,国公府面上的田产都只不过四千亩。
秦相夫人在产房里头陪产,一出来正好听到当朝太子通报菜名似的封赏。
她却是不置一词,只是通知道,“可以进去看音姐儿了。”
连安泽目光一亮,将孩子托付给秦相夫人,只是没多久又被要看孩子的夫人撵出来将孩子抱进去。
秦相夫人看着青年匆忙背影,旁人不知田产五千亩的意义,她却是清楚。
当初连安泽刚被寻回时,皇帝也有段喜不自胜的时候,除去不愿将他接回去,封赏是没有断过的。
其中就包括田产五千亩。
余下的字画金银,秦相夫人听着也熟悉,大多也是当年同一时间赐下来的,殿下多年来,到底介意当年之事。
不过瞧着连安泽如今便宜模样,和如今还在产房中的女郎,秦相夫人不自觉浮起一笑。
产房内,原先的血污已经被清理干净。
和秦相夫人所想不同,夫妻二人并不是坐在一处耳鬓厮磨。
裴阙音看孩子,连安泽看裴阙音,二人各司其职。
如若可以,连安泽希望这样的时间再长些,自从成婚以来,他们似乎许久没有这般冷静时候。
“稳婆说,这是她见过最漂亮的孩子。”裴阙音小声道,刚出生的孩子大半时候都是睡着,可她也生怕吵醒了孩子。
连安泽听出了她话末的骄傲,奉承道,“那是,都是孩儿母亲功劳。”
裴阙音嗔他一眼,丝毫没有打算将这份功绩分他一半的计划。
“稳婆还说,孩子很健康,周岁时就可带着出远门了。”裴阙音知道连安泽此刻面色必然不好,故意不去看他。
良久,许是头顶目光实在过于灼热,裴阙音拧着眉,抬眸瞪道,“你可不能收话不算话,你先前答应了的。”
初为人父的喜悦和即将妻离子散的悲恸交织在连安泽身上,连安泽几乎觉得自己整个人要被撕裂开。
恍惚间,他忽然意识到,这或许是前世他错为的报应。
裴阙音挑着眉,等着一个答案,她心中隐隐期待连安泽将她留下,就像先前那样,他擅长做强人所难的事情,如此,她也不用管什么地位之差的心忧,也不用在乎他与林巍庭一案的关联,只需顺坡下驴,将所有责任推到连安泽身上就好。
她只用做个被强留的可怜女子。
可是连安泽说,“好,孤会信守承诺。”
裴阙音:……
好,她现在要做个坚强女子了。
“出去!”裴阙音如同前世一般,冷声冷气道。
只是这一回,连安泽与前世不同,他温声道,“你好好安歇,我明日再来。”
在外人眼中,这一年来,京都风平浪静,太子夫妇感情甚笃,殿下还拒绝了侧妃选取。
小郡主的周岁宴上,夫妇二人如同往常一般,相敬如宾,迎来送往诸位宾客。
却不知,在周岁宴结束的次日,连安泽在宣宁侯府的厢房醒来,正宅中空落一片,娇妻身边的仆从婢女、女儿的奶娘医女,一概消失不见。
连安泽捂着左胸膛,蹒跚走到院口,看到临风,没有先问裴阙音,而是艰难问道,“拜月呢?”
临风奇怪看他一眼,“拜月已经跟着娘娘去杭州了,殿下不是说防着又有些不三不四的郎君靠近娘娘,愣是将拜月也调去,致使京都事务骤增……”
连安泽松了一口气,听不清临风后面说着什么,许是抱怨在这紧要关头,少了个同僚事务繁杂。
“跟去就好。”连安泽不愿在手下面前出丑,比起方才的失魂落魄,仿佛一下有了主心骨。
院中空落,他险些以为昨日喧闹是假,成婚是假,生女是假。
*
听说杭州与京都有诸多不同,裴阙音从出城那刻起便忘却了不快,自然也没注意到,离城那刻,拜月向身后同僚做了个手势,京都城门缓缓关闭。
无人注意的时候,太子连安泽悄然接手了京都城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