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人间已沧桑巨变。
十年间邬柳除去了族中的异党,将邬家的势力发展到江湖的角角落落。一切似乎都将尘埃落定之时,她病倒了。
“你说还来得及吗?”邬柳突然问。
“来得及什么?”邬尽欢看着她,问。
“去九嶷山。”
邬尽欢突然红了眼眶:“来得及,都来得及。”
已经是冬日了,窗子微微开着,暖阳透过那条缝溜了进来。她伸出手,挡在自己的眼前。
“可是来不及春天的时候去了。”她说。
邬尽欢闻言不语,起身去了屋外。
邬柳望着窗外被太阳照着暖融融地发光的院子,突得咳出一口血来。
外头邬尽欢匆匆抹了抹泪,快步走到院中的小厨房,将刚刚熬好的药端进屋。她看着他难得小心翼翼的样子,笑了笑。
“笑什么笑,还不是因为你我才回来的。”邬尽欢骂道,“早知道,当初就说后会无期了。”
他见邬柳喝完了药,便低下头不去看她,也不说话。再抬起头来时,却发现她已经睡着了。
她就静静地靠在床头,神态难得安详,又带着令人不安的脆弱。
他将空下的药碗端走,静静地出了房门。
……
四周一片凄寒的蓝,想来是睡到了黄昏之后。窗子被人关上了,屋内倒也不算冷。
她只觉得睡得昏昏沉沉,脑海中混沌一片。
缓了好一阵,她才觉得清明了些。
她强撑着起了身,披了件衣裳便走到桌案边。点了盏灯便坐于桌案前提笔修书。
待写完落款,她在灯下停了笔。昏黄烛光映在她脸上,隐约照出她眼底的情绪,却见她垂了眸,遮去。
「邬宣:
予恐时日无多,特此一书,望汝谨记。
今天下将安,汝可韬光养晦,切忌锋芒毕露。
当今天子圣明仁爱,心系百姓,汝可诚心佐之。只是天下变数不胜其数,汝需自有分辨,不可盲从。勿忘汝之初心即可。此后邬家命数,尽在汝。
汝见此信,予应不复见汝。汝虽自幼承家主之教,谨言慎行、克己复礼。予望汝勿失赤子之心,无受家主之限。
予难尽言心中感想,寥寥数语,就此搁笔。
此后岁岁年年,望汝珍重。
邬柳」
……
她似乎该做的都做了,只剩下一个约定了。
所以她此方事了,便孤身一人离去了。
今年是景泰十三年冬。
她踏入了九嶷山,见到了鬓角发白的大司命,以及还是一样年轻的重明。
“重明。”她笑着,“好久没见了。”
重明一眼便看出来她如今的身体状况,酸涩着眼:“你怎么搞成这样,时影呢?我还指望着你以后到帝王谷常住,帮我调制药膏呢。”
她笑了笑,只是说:“好久没见你原型了,给我再看看吧。”
邬柳轻轻抚弄着那些漂亮的神鸟羽毛,思绪回顾了很久很久的岁月。
“你带我再飞一次九嶷山可以吗?”她问。
神鸟展翅,迅疾如风。
她闭着眼,感受着满怀的自由。
而后她就住在从前那间木屋里,等着。
等战事收尾,等时局安定,等一个人赴约。
她没等多久。
那天白雪覆地,一个人自远处风尘仆仆而来。
“阿姐,我回来了。”他笑着说,眼眶却红了。
“十三年。什么都变了,只有这里没变。”她看着他笑着道。
“殿下,帮我和娘娘说一句,今年不能一起过冬了。”
二人就这样相视着,纷纷咽下思念与诀别。
他们相携走过曾经生活过五年的居所,一草一木都能勾起曾经的一点一滴。
最后他们走到院中那颗桃树旁。
“多想看见这棵桃树开花啊。”她轻抚桃树,勾勒出枝干上粗糙的纹理。
“下雪了。”她伸出手掌,接住一小片雪花,“看来是看不到了。”
桃树却仿佛有所感应,抖擞了下身子,蓦然绽开一朵小小的花来。
而后一朵接着一朵,一处接着一处。最后满树桃花,都在这漫天雪中摇曳。
她转身看向他,笑得畅快。他上前将她身上的斗篷拢紧,注视着她的眼,笑得温柔。
“真漂亮。”她痴痴地看着雪中绽放的桃树,“时影,堆个雪人吧。堆两个,就在桃树下,紧挨着。”
“好。”他答应着,又叮嘱,“你好生坐着,别冷着了。”
他卷起一团又一团的白雪,仔细修饰着,直到雪团圆滚滚得让人见了可爱。
就像她说的一样,两个一模一样的雪人紧挨着,就在桃树下。
他笑着回身叫她,却发现她在靠在枝干上睡着了。雪花落下吻着她的脸颊,又携来桃树的春意。
时影就这样静静地守着她,时不时帮她整理被风雪吹乱的碎发。静静地等着,等到雪停,等到雪人化掉。而后静静地抱起她,一步一步向院门外走去,一步一步走下山去。
他踏出院门的一瞬间,满树桃花谢了,花瓣落在满地雪水中。
走出帝王谷的一瞬,怀中人随风消散,人间再不见她身影。他终于没忍住,泪水模糊了面容,徒劳地去挽留,却抓不住丝毫。
世间从未有回魂之术。
有的只是两世因果,杨柳常青。
可是邬柳,无柳。
景泰十三年,帝大病一场,几近垂危。病愈后愈发勤政,较此前有过之而无不及。其在位廿六间,平内外之乱,一统天下,政治清明,百姓安乐。
自十三年那场大病后,帝身体每况愈下。却不甚在意,每每通宵处理政事。景泰十七年,帝择宗族一女,封为帝姬,以帝王之学教之。景泰二十六年,其将王位传给了帝姬,自己安详地长眠于帝王谷,年仅四十四岁。
而后的帝王谷繁星湖旁,一棵杨柳常年随风飘舞,一只鸟儿常年依在其枝干上。或许许多年以后,仍然是这幅安详的画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