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灵衣抬头仰望穹窿,任凭蔚蓝融在了眼底,无尽的天空仿佛铺上了一滩碧绿的油墨,就像是朝气蓬勃的向日葵迎着阳光仰着头,向天边漫溯。
出了盈雾之森,摇曳着一叶小船向着月羽提供的路线一路漂泊,灵衣不知道时间过去了多久,只是看着眼前享受烤鱼后一脸满足的离垢,她不禁感叹这家伙是有些没心没肺了。一路结伴走来,离垢虽嘴巴毒辣一直在那嘟嘟囔囔吐槽,但倒是从未提过要退出回家什么的。
母亲究竟与他的父亲做了什么约定?能让他这么遵守。
她沉思片刻,瞥了一眼那个还在细细挑着骨头剔着鱼肉小心翼翼放在破布上并撒着不知名粉料的精致小伙,不禁在内心腹诽。
或许她该找个机会见见他的父亲。
“喏!看你一直搁这发呆,肚子叫半天了也没见你动。”眼前的男人将那破布递了过来,上面赫然摆着一小块一小块的鱼肉,堆起来就像一个积满雪的白色小山丘。
“谢...”灵衣微微一愣,半晌后才伸出手接了过来,刚想开口道谢。
“万一你饿死了,我怎么回去。明知我是路痴,想趁机把我害死是不是!”
只见眼前人愤愤然,眯着眼手捏着下巴一副识破她什么阴谋诡计的模样。
“......”
此刻,灵衣很想剁了这双接过鱼肉的手。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你看我一路上唧唧歪歪又鬼畜,一直都在想着怎么把我暗杀了!”
灵衣此时感觉到自己的拳头已经硬了,而眼前人还在那絮絮叨叨个不停,大有一种不顾别人死活也不顾自己死活的勇敢。
原来他也知道自己鬼畜啊,灵衣合了眼,深呼吸,努力想把“妈的,忍不了,一拳打爆!”的想法压制下去。
我忍,灵衣在心里默念,她用食指和拇指轻轻捻起一小块鱼肉,在即将入口的时候,离垢突然也停了下来,紧盯着她手里的鱼肉,刚才一直絮絮叨叨的嘴突然失了话语甚至还没来得及完全闭上,他就这样直勾勾盯着她,那神情,就好像是...期待?
他在期待什么?
她这么想着,把鱼肉放进了嘴里。
“!”鲜鱼的香甜伴随着一丝咸辣一瞬间在嘴里散开来,出乎意料的味道让灵衣差点忘了咀嚼。
“好吃吗?”他问。
“嗯嗯!”她细嚼慢咽着,不可思议地连连点头。
“哈哈!独家配方,自然美味。”他叉着腰一副得意的样子,“要是材料齐全,可以更上一层楼。”
材料齐全?
“你现做的?”她又捻起一块丢进嘴里。
“那是自然。”
他坐了下来,从怀里拿出一个小锦囊,捻起一撮料粉散在剩下的那半条烤鱼改了花刀处,使其能够渗透入味,而后直接抓起来一顿啃,那模样就像是流浪在外好不容易有食物可以果腹的野人。
破布上的肉虽然被撕成好几块,但却没有散的,灵衣仔细一看,才发现是按着纹路撕开的,她一连拿了几块塞嘴里,沉默着看着他在那暴风吸入一般啃着肉。
难道说,他以前也这样出门远行过吗?
灵衣轻轻拍掉了破布上残留的粉料,按照破布上浸湿的范围倒了一点水上去后将它细细搓洗。
仔细想来,这一路上无论是落脚点的选择还是食物来源,离垢出谋划策的比例占大头,并且,虽然灵衣不想承认,但是不得不说这一路上她确实被照顾得很好。
灵衣垂了眼帘,将那皱巴巴的布展开甩了甩残留的水,转过身问他:“还要吗?”
“放在那晾干吧,指不定之后还能用来装食物。”他随手指了她旁边一小块平坦的空地,而后熟练地将他手上剩余的残渣打碎包了起来。
“倒海里会污染环境吧,还是到岸了再丢弃。小小一包也不占地方。”似乎是看到她疑惑的目光,他将那袋东西挂在腰间,向她解释道。“这样就不会忘了丢,味道也不会沾到衣服上了。”
“原来如此。”她看着阳光落在海面上翻滚,有些心不在焉地回话。
他或许以前也跟其他人这样结伴而行吧。
想起来,他对自己的了解应当只有她来自溪间月,她的一部分能力以及她的年龄,而她对于他的了解,也仅限于他的名字。
“各取所需,自然不问来处”,她当时是这么说的。可不知为何,此刻,她心里突然有一点后悔。
“哗啦!”突然一个海浪席卷而来,灵衣刚回过神,脑海已经做出了“已经来不及躲开”的判断,她闭了眼,做好海浪给自己一个大嘴巴子的准备。
一秒。
两秒。
在第三秒的时候她睁开了眼,他们的船只被毫无征兆地卡在了沙地了,海浪还在朝她的方向拍打着,只是好像隔了一层透明的玻璃,并不能波及到她。
怎么回事?
她侧首,才发现离垢不知在何时已经出现在她旁边,一只手扶着她的后背,而另一只手则挡在了她的头顶,他靠得很近,甚至能听到他的热气自鼻间轻缓而有规律地喷薄而出。
“是结界。”他正了身子,将手向前轻轻一碰,果然看到波纹自他指尖处一点一点散开。
一枕邯郸——几乎是在他说话的同时,灵衣的脑海里浮现了这个名字。
神域名?
这时灵衣才注意到,结界外的那头是阳光明媚,而这头却是繁星点点的月夜。
看来他们确实是进入了某个神域。
可是,普通人很少能够进入神域,连一些有灵力的族群也不一定能感知神域的存在。
灵衣侧首望向身边这个毫发无损,还在那欣赏夜空的男子,眸光微沉。
她知道,普通人里也有例外,曾经也存在过与神域有强烈共鸣的人也可以毫发无损地进入神域,可不知为何,在灵衣心里,她认为离垢并不属于这一种可能。
“这里的世界跟外面的,日夜是颠倒的。”身边的离垢惊呼出声。
月羽曾经说过白泽不喜欢白天建议黄昏后再去寻找,所以他们原本也是打算早上抵达后先摸清周围环境然后晚上再去寻找白泽的,没想到现在仿佛踩了狗屎运,他们到来的时候,这里凑巧是黑夜。
灵衣抬头,夜空的星子散而亮,就像是幽暗深海里发着微光的明珠,让人无法忽视,只是灵衣找了一周,发现天上并没有月亮。
夜空很美,可待灵衣的眼睛刚刚适应黑暗后,她这才发现除了脚下这块地方尚且算得上完整,前方的路支离破碎,漂浮在半空中,整体看上去就像是浮游在无尽黑夜中的一节节楼梯,在那破碎梦境的最顶端,有什么散发着幽光。
在离垢的搀扶下,她才算平稳地下了船安全地踩到了沙地上。
要过去吗?
她看了离垢一眼,问题不必问出口,答案在彼此的眼里呼之欲出。
浮动的块地上下间隔不算大,可依照他们两人的身高,依旧触摸不到它的边缘。
灵衣踩着离垢的肩膀好不容易在能将手搭在上方的浮块上,她憋着一口气使出吃奶的劲才堪堪把上半身挪到浮石上,脚下的离垢似是感知到这一点,心照不宣地努力站起身子,让她能够将腿也放到上面去。
“呼呼!”不知道抗争了多久,灵衣终于爬上了“楼梯”的第一阶,她的脸涨得通红,在身子刚完整踏上这里的时候便毫无形象地一屁股坐了下去大口大口喘着气,她望着底下的离垢,后者活动了下僵硬酸痛的身子,并没有催促她。
休息了好一会儿,灵衣恢复了点力气,赶紧将自己的身子正面贴着浮块,将脚尖挪出边缘一点点,一个用力勾住,好在浮块并不算特别大,她即使趴下来也还能向下伸出手把离垢拉上来。
这个过程对两人都是折磨,重复了好几次后,俩人手脚都有点发抖发软。
离垢抬头看着前方还有好几阶的楼梯在等着他们,不知为何突然一笑出声,又像是一声叹息。
灵衣喘着大气不明所以地望向他,看到他肩膀处的衣服已经被她踩得有些变形,脏兮兮的看不出原来此处的花纹,他的脸颊绯红,豆子般大而饱满的汗珠从他额头滑落,他额间的发都好像有点湿了,乖巧地贴在他的头皮。
他应当很累了。
灵衣一时挪不开眼。
可他并没有抱怨一句。
灵衣盯着他,恍惚间觉得这个画面很熟悉。
不知为何,她突然又想起了他们刚组队时,他沉默寡言的模样,那会儿的他,虽然偶尔会吐槽,但沉默却是占大多数的。
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她不记得了,不记得是什么时候开始,他才渐渐变得话多起来,变得...“鬼畜”。
在他察觉之际,她赶忙回过头,生怕被他抓住自己出神的呆滞模样。
其实是在缓解气氛,逗她开心吗?
不知为何,她脑海里突然浮现了这个想法,只是刚冒出来就被她赶紧摇头甩掉了。
怎么可能呢,她笑。
“继续吧。”她听到他说。
“好。”她回得很快。
时间不知道过去了几时几分几秒,在汗流浃背的某个瞬间,他们才终于踏到了接近终点的那块漂浮地。
这时候灵衣抬头才发现,这里的夜空有着好几道裂缝,刚才在底下的时候因为离天空太远以致于并不能看得清。
她环顾着四周,这里明明是神域,可却是她见过最支离破碎不成样的神域了,比曾经去过的一叶天都荒凉,就像是崩坏了的世界,扭曲了的时空,淹没在废墟中,无声无息,不被感知。
心脏越跳越沉闷,她无意识地伸手摸了摸心脏,想缓解这种疼痛。
“怎么了?”离垢似乎是察觉到了她的不适,低头担忧地问了一声。
“总感觉...”她大口喘了一口气,还是没办法将这种感觉赶出心间,“越爬上来,越接近这里...”
“就越感觉到不安...”他突然接话。
“总感觉很悲伤...”她一时没反应过来,接着他的话继续说。
“你?”而后反应过来,她不解地望向他,“你怎么知道?”
“我也是。”他转过头去,盯着那近在咫尺的终点,朦胧的幽光笼罩在顶端的大片空地,使人不能窥见其中不为人知的秘密。
于是在抵达最后一层的时候,似有屏障自他们踏入的那一刻便无形地破碎消散,窒息之感自心间而来,扼住了她的咽喉,她抓着离垢的手臂有些颤抖,连青筋都猛然浮现在白皙的手背上。
“那是...”离垢一只手轻轻拍着她的背,目光紧盯着光芒中心若隐若现的身影,“大扑棱蛾子?”
待光芒渐渐消散,不适之感渐渐消失,有离垢手臂的支撑,她才得以直起身子,将目光移向前方。
巨大的神树下,有银发少女在盘根错节之上酣睡,看起来不过十一二岁,晶莹得发亮的腻嫩肌肤,就像是世上最精巧丝滑的缎锦,巨大的两片接近透明的叶子盖住了她的身子,刚才因折射了刺眼浮光而成幽白之色,方才距离偏远,一刹那恍惚间她也差点以为是巨大的白蛾,待光芒散去后,她才终于看清了真面目。
精气好不容易恢复过来,灵衣轻手轻脚地靠近少女,还在梦乡的少女左眼缠着厚厚的绷带,灵衣正思考着要不要尝试唤醒她时,少女另一只完好无损的眼睛猛然睁开,灵衣就这么毫无征兆地对上了一只绯红的眼眸。
“我一直都是醒的哦。”只见少女并没有一点被打扰的不悦,慢条斯理地将盖在身上的巨大树叶像折被子一样叠好放在一旁,“只是睁不开眼。”
也是在这时,灵衣才发现少女的服饰十分“怪异”,明明脸颊稚嫩,衣服风格看起来却十分干练,裙子盖在了她膝盖上方一寸,隐约能看到大腿处似乎还装备着什么,她看不清,这样的服饰她不知道怎么形容,凭她直觉,她能感觉到这像是为了方便打斗与隐匿而设计的。
“那,你就是白泽吗?”
这世界存在许多国家,发展的时间跟发展依附的文化不同,演变出来许多不同的服饰风格,这她是知道的,就像在锦朝国,穿得像她和离垢这样的,大街上到处都是,但在别国,他们这样的衣服反而是另类,所以灵衣选择直奔主题。
“不是。”少女歪着脑袋,声音很轻。
“好了,灵衣,我们走吧。”离垢就像是已经习惯了他们经常找错人一般,甚至已经懒得吐槽,直径拉着灵衣打算另找途径。
“碎片。”
灵衣听到背后的少女开口,声音轻而有力。
于是下一秒身边的离垢已经不见了,她转过身去,看到他已经单膝下跪,牵起少女一只手一副绅士模样开口道:“这位美丽尊贵神秘的少女,请原谅我们刚才的大大不敬,都是我一时脑子抽风有问题,还请谅解,感恩,感激涕零。”
“...”
原来你是这样滑跪的人设吗,离垢?灵衣表示很无语,因为她想补一句”是你一个人大大不敬,你不要拉上我”。
“你知道是什么吗?”灵衣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将碎片从怀里拿出,递给了少女。
要想别人相信自己,自己总得先拿出诚意吧。
“御神令。”少女并没有接过,直起了身子,身高才刚到灵衣的胸前,“只是一片碎片,所蕴含的神力就已经十分强大了。”
御神令...可是母亲怎么会有这样的东西呢?
“拿着它,救阿渡!”
母亲的话适在脑海里响起,她一直都没有忘记。
碎片。
她细细摩挲这泛着微光的御神令碎片,心里打定了主意——她要收集所有的碎片,她要完成母亲的心愿,她要救那个叫阿渡的人,尽管她不知道他是谁,跟母亲有什么关系。
“你呢,叫什么名字。”她在心里定了新的目标,不动声色收好碎片后,温声问她,“你不是白泽的话,应当有自己的名字吧。”
“白泽...晓万物...我是世界之书,应当是你们说的白泽,可是...”少女盯着她的眼眸小声低喃,像是心里思考的东西不小心说了出来,“可是,我并不叫白泽,我叫关月。”
什么意思?
灵衣承认,明明字都认识,连起来她竟然听不懂。
“我替代了他的存在,我不知道为什么。”关月将那叠好的树叶拾起,细细摩挲,表情却呆滞,像是死机了一般。“我什么也想不起来了。”
“这个世界,在我的脑海里就像是一本书,明明书上有字,我能看到的却是空白。”
关月将树叶放在巨大树根上向着神树轻道了一声谢。
“可就在刚刚你们踏入这里的时候,我看到了,书上浮现的字,虽然只有一行,但我看到了。我想,只要我能出去,就能参透这世界上为人所知的、不为人知的信息。”
她虔诚地在神树下磕了三次响头,而后站起身子坚定地走向灵衣,清澈的眼眸像涓涓细流淌过小块的鹅卵石,用小孩独有的稚嫩嗓音对她起誓般道:“所以,请带上我,我会有用的。”
那模样,就像臣子向上位者表达自己的忠心一般,灵衣一时有些手足无措。
“哈!”她听到身旁的离垢突然爽朗一笑。
而后,他蹲在身子与关月平视,自然而然地将手轻搭在她映射着微光的银发间。
“无论你是不是什么世界之书,我们都会带你出去的。”他的手掌似乎还在她的小脑袋瓜上轻轻抚摸了下,“至于出去后,跟不跟着我们,应当是由你自己选择,跟你有没有用无关。”
“由我...自己选择?”
灵衣看到关月唯一能看到的那只眼眸微微睁大,呆呆的模样就像是阳光下晒着太阳盯着阳光发愣的懵懂小奶猫一般,她在认真思考这句话的含义。
他们踏进这里的时候,明显感觉到了有一层透明的障碍,那或许便是关月不能出去的原因。
她看到离垢带着温柔的笑意向关月点头。
他从一开始就决定要带她出去吗?她在那一刹心里有了疑惑,可下一秒心里又有了答案。
原来刚才假装拉她走是为了活跃一下气氛?
她眼睫微垂,心里蓦然升起一种别样的情绪。
溪间月一族从小就被教导为人处世应遵循自然规律,尊重他人命运的初始轨迹,即使明知他人身处困境,也应当袖手旁观,不应动恻隐之心,所以她从旅途开始遇到任何人任何事都选择直奔主题,而目标之外的事她都忽视不管。这次在关于碎片的事得到解答后,她的第一反应也是思考下一个目标,并没有去考虑除此之外的人和事。
如果祖辈不希望未来当家的候选人动情动心,应当禁止她出门,可当她拖着行囊出门的时候,族里并没有人出来阻拦她。
她咬了咬唇,不明白前人的良苦用意,无意间偏头,看到那还在温声细语跟关月讲着外面世界的繁华之地与偏僻的破败之境的离垢,眸光微动,看久了,她的内心突然告诉自己——她想跟着一起笑。
见鬼,她在心里暗骂自己一句。
是要墨守成规,还是听从内心,她在心里始终没有答案。
“对了,小关月。”离垢拉着还在发呆的灵衣沿着来时的阶梯走去,向关月招手示意她跟着他们走,而后自己先行跳下一阶,向头顶上的灵衣张开双臂,“你在书上看到的那行字是什么?”
灵衣会过意来后用力一跃,在她之前跳下的离垢在下一个楼梯层稳稳地接住了她,她正了身子,学着离垢的姿势向还在上一层的关月张开了手臂,看着她胆怯的模样,她温柔笑道:“没事的,哥哥姐姐会接着你。”
关月咬了咬唇,朝着他们的方向猛一闭眼,充满信仰一跃。
“咚!”关月不知道自己落到哪了,只感觉到自己的脚腾空了,可身子却被稳稳地架在半空中,前面是灵衣,背后是离垢。
好温暖。
关月突然感觉到自己的眼睛有些发酸,她好像曾经在哪里也感受过这样的体温,熟悉却想不起来。
啊,那行字写了什么来着——
灵衣、离垢唤醒关月,灵衣、离垢救赎关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