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耳中传来清晰的嗅气声,是动物进食前闻食物味道的习惯性举动。
然后他听到女孩略带疑惑的声音,“阿杳,你怎么不过来?”
压迫感瞬间消失。
这声音仿佛一双手,将他从溺水般窒息中拯救出来。
黑豹乖巧地卧在女孩身侧,女孩两手撑地往它怀里挪,然后靠在它身上。
看起来就像是黑豹将她圈起,呈现出一种保护姿态。
当然,如果它的眼睛不盯着自己,就更好了。
花辞无声地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吐出,仿佛庆祝这场劫后余生。
他无声地进行着深呼吸,极力平静自己的心跳。
江浸月余光时刻关注着他,觉得这位新朋友的表情虽然自始至终没什么变化,但她觉得他应该不会拒绝成为她的朋友。
尽管这想法并没有依据。
于是江浸月决定热情一些,“你也是来看日出的吧,要不要坐下,石头没有很脏的。”
花辞没敢往他们的方向看,只是在女孩恰好说到“坐”后顺势盘腿坐下。
就算她不说,他也会坐。
毕竟他已经感受不到自己双腿的存在了。
在自己发出一起坐的邀约时,对方还没等她说完就二话不说同意了。
这在江浸月眼里就看成了另一种意思。
一来,他是鲜少对自己的到来,以及到来方式没有过度反应的人,这是个很好很好的开端。
二来,阿杳在第一次见面时就很喜欢他,猫咪的心是很难被俘获的,尤其是阿杳这种大猫。而且他也并不抗拒阿杳的亲近,这就更好更好了。
虽然他看起来很冷淡,不过没关系,冷淡的朋友也是朋友。
江浸月很开心,觉得他很随和,于是在他没什么表情的脸上贴了沉稳的标签。
日出很短暂,不知道是不是如汀厝所说的那般壮美又惊心。
当金黄温柔的阳光洒在她身上,很暖和,让她坚信汀厝一定是对的。
美景所带来的愉悦一定不仅仅是视觉上的。
江浸月盘算着明天一定要赶上日出,还不忘询问“好友”,“你明天还会来看日出吗?”
旁边的人并未答话,她又再问了一次。
花辞尚未从紧张感中缓解,不久前是让他心灵受到震撼的日出,如今是让他身心受到震撼的来客。
主要是身体威胁,心灵冲击。
这变故让一贯镇定的他一时间无法接受,两耳屏蔽了周围声音,让他只能听见自己尚未偃旗息鼓的心跳。
直到左手似乎被什么毛绒绒的东西扫过,花辞才陡然惊醒,听到旁边人的询问。
垂眼看到黑豹摇晃的尾巴来回扫着自己的手,有些温暖。
花辞面上没什么表情,于是江浸月也没看到他因为紧张害怕而缩手并攥紧拳头。
他僵硬扭头,看向发问者,一瞬之后立马垂下眼睛。
拜托,他是真的不敢直视她。
她身侧的黑豹也以同样的角度转头看他,以一种询问的眼神。
花辞停滞一瞬,眼神放得更低了。
紧张到极致的花辞思维又跳跃了一下,他不合时宜地猜测白纱下一定也是双明亮的大眼睛,此时此刻热切地看着他。
带着期盼。
停!
花辞叫停自己奔腾的思维。
怎么可能还来……
花辞缓缓吸一口气准备回答,却发现自己根本张不开嘴,却忘了还能用摇头来回答,于是看似冷漠地转头盯着前方金光。
“你害怕阿杳呀。”江浸月这才发现了什么。
好像怕他不知道为什么自己得出这条结论,江浸月向他立马给出自己的解释。
花辞听到她带着笑意的声音:“我看到你的手在发抖。”
花辞心说你现在才发现吗,是个人都会怕吧。
但他不敢开口,在威胁消失之前,他不能冲撞得罪这个女孩,包括言语,包括行为。
幸好此时女孩下达命令,用商量的语气:“阿杳啊,你吓到他啦,你先自己去玩好不好呀?”
黑豹又看了花辞片刻,迅捷矫健地离开。
花辞竟然从它的眼神中看出了……一丝不舍。
花辞觉得自己要疯了。
从女孩开始说话时他就开始变得不正常,还好有一丝理智,没有让自己的话脱口而出。
她可不能得罪,花辞又一次提醒自己。
“你要走了吗?你明天要不要来了呀?”
江浸月又询问了她没有得到答案的问题。
怎么可能还来!
花辞在心中狠狠回道。
没有收到答复的江浸月也不气馁,她把这个已经被她划入朋友范围的人的沉默看作是考虑。
江浸月从不强人所难,她可以接受任何深思熟虑后的回复,哪怕是拒绝。
更何况,江浸月觉得末尾的精彩已然十分动人,那他这个观看全程的人沉浸在震撼中无法自拔,以至于暂且不想回答她的问题也是理所当然,她贴心的给她单方面交的新朋友找理由。
清晨的光柔和而温暖,起了个大早但是也没赶上日出的江浸月实打实的困了,靠在阿杳身上,身子一歪和阿杳相依偎着补觉。
花辞又呆滞了许久才缓过来。
僵硬了许久的大脑终于能够开始思考。
这个庞然巨兽对他好像并没有什么敌意,至少现在来看是这样。
据他观察,这只黑豹服从性极高,一定是受过很好的训练。
而它的主人,也就是这个现在窝在它怀里睡觉的小姑娘,对他更没有什么恶意。
他们往日无怨今日无仇,今日才第一次见面,在没有主人的指令下,哪怕这么一只猛兽,他并不认为自己会成为它的攻击对象。
但没人会主动招惹不能讲道理的人,更何况是动物。
花辞就算在路边遇见一只野狗,也是能避就避。
过往无数的经验告诉他,只有处在敌人视线的盲区,才能最大程度确保自己毫发无伤。
所以就算他们再友好,花辞脑中还是很想尽可能远离。
人对凶猛野兽的恐惧和敬畏是刻在骨子里的,会本能地畏惧绝对的力量与速度。
且不说那一口能直接咬碎他头骨的利齿,单是舌头上的倒刺,一次再温柔的舔舐都足以让他皮开肉绽血肉模糊。
所以趁着一人一豹一猫正在熟睡,花辞默默活动双腿,准备破罐破摔,来一场生死时速。
花辞缓缓站起身,尽量目不斜视,欺骗自己没什么好怕的。
转身。
迈步。
“欸呦喂。”
阿杳毫无征兆地起身让江浸月猛然惊醒,不知道发生什么,嘴先于脑子清醒,下意识发出一声惊呼。
她躺在岩石上愣神片刻,刚睡醒的声音充满了疑惑,“阿杳,你怎么突然起来了呀。”
坐起身拍了拍背后,看到新朋友站在离她三步的背后,阿杳站在他身侧歪着头盯着他。
听到声音,阿杳回过头看看江浸月,又看看身边站立的人。
江浸月明白过来,“你要走了呀。”
她的声音充满了遗憾,“你还没告诉我你明天要不要来呢。”
刚走两步就被拦下的花辞闭眼仰头深吸一口气,似乎是觉得逃不过了,于是乎尽量让自己保持体面。
他给出了委婉的说法:“应该不会了。”
犹豫片刻,不自然地加上理由:“明天有别的事情。”
“你的声音好好听呀。”
江浸月思维跳脱,没有介意他的婉拒,说着毫不相干的话题。
她真的很不会让自己冷场。
花辞评价。
“很高兴认识你,我叫季望。”
江浸月毫无负担地说出和以往不一样的假名。
她要求自己不透露关于自己的任何真实信息,尤其是姓名。
今天是农历十四,取这个名字也很应景。
她坐在地上,朝花辞伸出手,花辞猜白纱下的她一定眉眼弯弯。
花辞很久没反应,她也没放手,似乎很确信他会配合这场仪式。
花辞谨记着自己的准则,伸出手,完成某种仪式般,犹豫着说出了自己的姓名。
“我叫……花辞。”
————
花辞在伸出手的时候就觉得自己疯了,更让他感到崩溃的是他竟然直接报出了自己的姓名。
意识回笼时,花辞不受控制伸出的手还有一掌距离就要触碰到江浸月手心。
她迅速收回手,拇指和中指形成一个环,中指弹出,命中花辞即将靠近的手心。
计谋得逞,江浸月声音透着雀跃,“那我们从现在开始就是朋友啦。”
计算着黑豹应该远去,花辞紧张感缓解,恐惧迅速褪去,理智好像也随之溜走。
一时间,花辞没忍住,反唇相讥:“谁跟你是朋友。”
“我们都交换名字了,这不是朋友是什么?”江浸月说。
“谁说知道彼此名字了就是朋友了?”
“那你说握手又算什么?”
又没碰到,花辞心说。
不对不对,这不是重点。
跑神了一下,花辞错过最佳辩论时间,但还是不死心,想挣回点面子。
“我……”
花辞猛然睁大了双眼。
“你要干什么?”
江浸月不回答,只是又抬了抬手里的东西,示意他接住。
犹豫片刻,雪白的猫团子就这样被花辞接到怀里,连带着介绍,“她叫皎皎,是个女孩子。”
花辞手足无措,不怎么会抱,怕把皎皎弄掉下去,让她的主人不满意。
那只黑豹可不是闹着玩的。
可那白猫好像很放心他,自己挪了个舒服的姿势,躺在他手臂上,懒洋洋地叫了一声。
花辞垂眼,求救般看着这个盘腿坐着的姑娘。
皎皎好像不满意他的走神,又叫了一声唤回他的注意力。
“你可以摸摸她,她很喜欢摸肚子。”
花辞不敢,只是僵硬地和怀里的猫对视。
不得不说,她很漂亮。
有一双鸳鸯碧眼,一黄一蓝,像是上品的琥珀和纯净湖泊般的琉璃。
长而柔顺的毛发软的不可思议,流动在他指间,蹭的他手心有些痒。
皎皎漂亮的眼睛看着他,竟然让花辞觉得脸有些痒。
他想起白府那位娇生惯养的大小姐也养了一只相似的白猫,不过是短毛,也不是鸳鸯眼,远远不及怀中的小猫漂亮。
皎皎脖子上缠着和她主人衣服颜色相同的饰品,是上等布料缝制的布花,栩栩如生。
花辞从未见过这种花,即使在京城皇宫的御花园。
花辞想到在御花园中听到的对话,思绪渐渐远去,不自觉地眯了眯眼,直到手腕被抓住。
花辞猛地回神,坐在地上的江浸月似乎很疑惑,帷帽的白纱倾斜,末端轻扫着用深紫色丝线绣的鸢尾花。
花辞听见她笑着问:“她很漂亮,对吧?”
花辞犹豫地点头。
“很乖,对吧?”
花辞点头。
“你很喜欢,对不对?”
花辞犹豫,还是点头。
“所以——”
她说话很慢,抑扬顿挫间盛满了笑意,说话间带有些许撒娇意味的语气词会被她拖得更长,像是掰成两块的糯米糕中间牵连的黏丝。
花辞忽然闻到了阴谋的气味。
“阿杳也不过是一只比较大的猫猫啦,这样想你会不会就不害怕啦?”
花辞:“……”
他可以说不吗?
不,害怕。
花辞自认为自己并不是一个想象力丰富的人,可他却在女孩提问时想象到白纱下的眼睛,明亮中带着期盼。
可无论如何,花辞无法理解这样的类比。
尤其是一只传统意义上的小猫,和一只随时能让自己一命呜呼的黑豹。
花辞没能立刻回答,怀间的皎皎从挣脱,跳到坐着的人怀里。
江浸月稳稳接住她,然后一人一猫齐齐抬头望着他,等着他的回答。
日照的金光撒在她俩身上,给白纱和白毛铺上一层温柔的光晕。
皎皎颈间层层叠叠的浅紫色花和江浸月锁骨间的鸢尾呼应。
许是这天的柔光融化了视线,或者是栩栩如生的花开在岩石上能迷惑人的思绪,又或者是花辞实在惊叹于一人一猫的生态动作如此同步。
他竟然听见自己笑出了声,然后对这匪夷所思的类比给出了自己的肯定,“对,她们都很可爱。”
得到了夸奖,皎皎直接跳跳向花辞,花辞下意识接住。
小猫表达爱意的方式很直接,皎皎用舌尖舔舐着花辞的脸颊。
花辞从来没体验过这种感觉,不适中带着新奇,还有一丝明显的痒,但好像又不止手心。
直到他听见一声惊呼。
“你被隐虫咬了。”
江浸月慌乱的起身,不能行动的左腿让她的行动很不方便。
盖腿上的披风重新系在脖间,把盘着的左腿摆直,右腿发力,站稳后冲山坡下喊阿杳的名字。
花辞看见阿杳以很快的速度冲上山坡,刚刚消失不久的恐惧感再次袭来。
他努力控制情绪,在阿杳即将停在自己身边时微微侧身,给她留出位置。
江浸月利落地跳上阿杳,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你在这儿等我一小会儿好吗?我很快就回来。”
花辞不知道为什么她好像很确信自己会等她,但也回了个好。
才怪。
“那你一定要等我呀。”江浸月笑着说。
她爬在阿杳背上,皎皎轻轻一跃,落在她背上,叠叠乐一样。
阿杳载着她们疾驰而去,走之前似乎还恋恋不舍地看他一眼。
花辞看着他们离开,觉得脸上更痒了,又想到方才的“隐虫”。
应该是脸上被虫子叮了。
但他不当回事,原地活动活动筋骨。
她们下了坡朝东去,花辞头也不回地往西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