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73

    黎柏华前脚刚离开港口,后脚黎雅博的人到了,马仔们都没来得及撤,被黎雅博的人通通拦在了港口。

    简直就像是掐着点来的。弃了几个不重要的小喽啰,黎柏华一行人只开了两辆车离开港口。

    方咛注意到赶来的车辆里竟然还有便衣警车,因为雨势太大,警车又没亮灯,看起来跟保镖车差不多。

    “警察来了。”方咛说。

    “那又怎样?”早料到会有这一步,黎柏华满不在乎,“他以为就他能请警务处长喝茶聊天?”

    对普通民众来说,警察代表了法治社会的威信,但这些有钱人却压根没把警察当回事。

    黎柏华从后座的储物柜中拿出一份文件递给方咛。

    “你的那些不动产和经营项目,我已经让买家们把钱打到你指定的几个国外账户上了,这些钱不是小数目,找了不少银行,分了十几笔,你自己找会计师对账,不会少你。按照之前我们说好的,你把股份卖给我,签字吧。”

    方咛没有犹豫,立刻签了字。

    黎柏华笑道:“爽快,跟方小姐合作就是舒心。”

    方咛知道黎柏华说的舒心,指的是他压根就不担心她有那个本事使诈。

    黎柏华是个多疑的人,但对于方咛这样的,没必要,不得不说她很懂得怎么让一个男人对她放下防备,用她那张柔弱美丽的脸,听话又配合,不像沈司渝,没有脑子也不听话。

    乐得成全她,黎柏华甚至还顺道关心了她一句:“这么多钱,方小姐打算怎么用,投资还是炒股?”

    眼里划过一丝迷茫,方咛轻声说:“我不懂那些,就存着吧,吃利息也够我一辈子生活了。”

    黎柏华哈哈大笑。

    当了七年的豪门太太,还是一事无成。

    所以说钱还是要给会花的人,给她,简直就是浪费钱,不过这也正是他要的。

    忽然来了电话,黎柏华一点也不避讳她,直接接了起来。

    黎氏的股价最近陷入低迷,背后有他不少操作,利用几家空头公司的名义收购和抛售,操控股价涨跌,顺便还能把自己手头的脏钱利用股市全部洗干净。

    而方咛一点也不关心这些,她正在用手机算她的那三百亿。

    黎柏华不禁嗤笑。她心安理得地做了七年的豪门太太,在这座大金笼里待了七年,被两任主人豢养,早已经被彻底养废了,出了笼子,她未必能活,可惜她认识不到这点。

    挂掉电话,黎柏华对她说了,他帮她安排的出国路线。

    做到这一步,已经远远超过她的诉求,方咛疑惑的心思都写在脸上,黎柏华很快看穿,难得对她解释。

    “放心吧,沈司渝是个自以为聪明的蠢货,你和我都差点折在她手里,你能放下之前的恩怨再来找我,我当然也要给出我的诚意。”

    他不会动方咛,她根本不值得他费心思去对付。

    而且,恨归恨,到底他和黎雅博都姓黎,如果没有这些乱七八糟的利益争夺,也不会走到今天这一步。当初他和黎雅博争权,黎雅博阴招不少,后来甚至说把他的老婆和孙女都卖到了东南亚,东南亚是什么地方,是个人都知道,女人和小孩去了那里,不死都得掉层皮。

    黎柏华纵横半世,害过人,也被人害过,家人是他最大的精神支柱和软肋,他只能低头认输。

    他事后去接她们,却发现她们根本没有被卖去红灯区,而是悠哉地住在度假酒店里,他那个还在读幼稚园的小孙女甚至什么都不知道,还一脸兴奋地跟他说,雅博哥哥派人带她来这里玩,还给她寄来了好多玩具。

    他这个侄孙,行事毒辣又阴险,狠起来时让人咬牙,可狠厉之下对孩子的温情,却又让人心情复杂。

    或许人性本就是这样,三言两语根本说不清楚,普通人尚且如此,更何况他们这种人,为权为钱,为名为利,根本没有纯粹的感情,算计里或许带着几分真情,真情中永远夹着算计,到头来,到底是算计更多,还是真情更多,自己都分不清。

    他成全方咛,帮方咛出国,其中也有黎雅博的缘故,越是阴谋家,越会在一些细枝末节上施舍他们人性中为数不多的善意。

    说到彼此的家人,黎柏华最想知道的还是当年黎一明的死究竟跟黎雅博有没有关系。

    搭上了最大的靠山,黎雅博的脱身只是时间问题,只有他父亲的真实死因,才足够让他在家族中彻底失势,对他一招致命。

    黎柏华查到这里头有端倪,可警方早把那场车祸定性为了意外,当年的那些证人,去世的去世,移民的移民,本以为方咛肯定知道一点线索,结果她也不知道。

    黎柏华又问了一遍,方咛这次依旧摇头,说:“我已经把我知道的都告诉你了,黎一明是我的丈夫,如果他真的是死在黎雅博手里,不用你说,我也会为我的丈夫报仇。”

    她一开始同意跟黎柏华联手,一是为了拿回属于自己的那部分遗产,二也是调查为了黎一明的死因,这点黎柏华很清楚,她比他更想知道黎一明到底是怎么死的,没必要瞒他。

    黎柏华皱眉,最关键的事实不知道,终究还是差了口气。

    把方咛送到临时住处后,黎柏华又提到送雅学跟她一起出国的事,方咛拒绝了。

    既然已经决定划清所有界限,黎雅学作为黎氏的一份子,当然也是,她心里早就打算好了。

    之前答应,不过是因为前段时间雅学陪她在澳洲休养,她不便外出,有很多忙需要他帮,比如为之后在国外的定居做好提前的打算。

    雅学早已决定要跟她一起出国生活,自然乐意,一切就等她在国内所有往事尘埃落定。

    黎柏华的车开走了,方咛在原地伫立片刻,握紧手机,转身进门。

    还未从港口的大雨中彻底回过神来,他们都没有注意到正有一辆车正隐蔽地停在旁边。

    车上的男人拨通电话。

    “转告老板,我已经按他的吩咐,跟着黎柏华的车,找到太太现在的落脚点了。”

    -

    台风离境,港城的天气转晴。港口重新恢复往日的生机,船舶笛声在海上轰鸣,随着日出而作,整个城市又开始运转。

    而股市和金融市场却陷入了彻底的动荡,新闻报道目前法院正在起诉的黎氏掌权人遇袭,让人不得不怀疑袭击者是否来自集团内部。

    黎柏华被叫到了警局接受调查。他显然早有应对,被关了48小时后,又从警局出来了。

    不过他这48小时大概率不好过,从警局出来,面对记者们的炮轰,黎柏华撕下惺惺作态的模样,讥讽黎雅博不配继续接管黎氏,直接公开夺权。

    他这样也并非一时鲁莽,现在黎雅博官司缠身,就算他的背后有靠山,但律法就是律法,律法不可撼动,警局和法院仍旧牵制着他,这是黎柏华最好也是最后的机会。

    黎柏华步步紧逼,两方打得不可开交,媒体和民众最爱看有钱人扯头花,天天在社交媒体上看热闹,方咛准备着出国的事宜,偶尔看两眼新闻,仿佛这一切都跟她无关。

    仿佛一切都将落幕,离出国的日子越来越近,方咛如往常般,从外面购置东西回来,几个保镖正站在她的临时别墅里。

    死水最后的波澜终于掀起,没有责怪这些保镖私闯民宅,方咛甚至如招待客人般,问他们要不要先喝杯茶。

    几个保镖墨镜下的眸子面露惊讶,来之前,老板吩咐他们绝对不可以对太太动粗,他们还在想,如果太太反抗激烈,要怎么把太太安然无损地带到老板面前。

    而太太居然有闲心请他们喝茶。

    为首的保镖拒绝了。方咛点点头,不勉强,平静地放下手里的购物袋,对他们说:“走吧。”

    她被带到了医院。

    黎雅博在这里休养,他把自己包装成被同族叔公诬陷迫害的受害者,装模作样地申请了警方保护,专属病房外,不止有保镖,还有好些警察。

    走进病房,果然看到了男人坐在病床上。

    穿着病号服,换了副新的眼镜,脸上的伤口已经见好了,依旧是英俊深邃的眉眼,头发没有打理,柔软地耷下来,看起来还真有那么一点虚弱无害的样子。

    见她来了,镜片下的深蓝眼眸微闪,黎雅博招手,让她坐过来。

    方咛听话地在他病床边坐下。

    二人沉默须臾,黎雅博轻声开口。

    “这么久没见,都不关心一下我吗?那天你不是都看见了,黎柏华是怎么对我的。”

    “医生说,以后我恐怕要手杖不离身了。”

    纵使是黎氏的掌权人,到底也只是血肉之躯,对自己的腿,黎雅博说得轻描淡写。

    方咛淡淡地看了一眼他盖在被子下的腿。

    她的反应太平静了,可那天在港口的仓库里,他看到她的眼里分明是有动摇的。

    黎雅博:“你不相信?”

    方咛看着他:“救护车来的那么及时,连警察你都叫来了,准备的这么充分,你的腿又怎么会有事?”

    当时他那么狼狈地躺在地上,她还以为他真的犯傻,为了引她出来,连一条腿都可以不要,直到出了港口,看到港口外的景象,她才反应过来。

    他从不做任何多余的事,哪怕真的断了条腿,也会把这条断腿的利用价值发挥到最大。

    即使黎柏华早有应对,警察暂时奈何不了他,但警察定不定罪又如何,反正媒体给一个人定罪,从来不需要任何证据。

    黎柏华会利用媒体控制民众舆论,黎雅博当然也会,他好不容易受了这么重的伤,成了受害者,民众总是偏爱弱者,他当然要尽可能地为自己拉得更多的同情票。

    黎雅博带着黎氏投靠内地,眼见他脱困,黎柏华怎么可能甘心,毕竟他最恨的就是当年黎雅博找人压断了他的一条腿,黎雅博索性借着他一腿还一腿的想法,答应去港口赴约,但前提是他要见到方咛。

    这小半年,他不知道她去了哪儿,不过只要她重新回到港城,一切就容易了。

    找到她,让她再也不能离开他,同时把黎柏华逼上众矢之的的枪口,黎雅博不介意牺牲点什么。

    一条腿又怎样,只要他还活着,只要黎氏还在他手里,身体发肤,一切都可以是被他利用的工具。

    然而。

    想要黎柏华成为众矢之的太简单了,只要有媒体渲染,哪怕他只是刮破了一点皮,也可以达到同样的效果。

    他又何苦真的用一条腿作为代价。

    可他真的这么做了。

    见她脸上淡然的表情,那天他放下尊严的挽留都没有留住她,现在她知道了一切,更不会再愿意同他多说一句话。

    这几年,他一直都在逼她,他们在一起是他逼的,他和她的孩子是他那晚强行要来的,就连如今她出现在这里,也是他派人去抓她过来的。

    这些天,他的人一直在关注着她的一举一动,她一直在准备出国,有条不紊地准备,一丝犹豫都没有。

    可见她有多想离开这里。

    叉车压断腿骨的那一刻,极致的疼痛下,黎雅博想的是她会愿意再给他们之间一次机会吗?她这些年在他这受到的屈辱和折磨,可有得到一丝的释然和痛快?

    威逼利诱她这么多年,算计下那不可抑止的心动,终于还是让黎雅博后悔了。

    他们的关系如今彻底走到了一条死路上,而这条路是当初他亲手封死的。

    黎雅博闭了闭眼,低哑的嗓音中维持着他强撑下的体面和理智。

    “保镖说,他们把带你过来的时候,你很配合。”顿了顿,他问她,“为什么,是因为觉得自己逃不掉,所以不想浪费力气?还是…其实你是愿意留下的?”

    方咛轻轻一笑,仿佛是在嘲笑他的这个问题。

    “我怎么觉得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你不会放过我,对吗?”

    “这些年,你利用政府项目敛财、贿赂官员、干涉政府选举,为了夺权,你对那些股东进行人身威胁,逼得他们精神崩溃,最后只能去跳楼,这些事都是我向警察曝光的,黎柏华倒台了,下一个就是我。”

    她一字一句地承认对他的背叛,这已经是她背叛他的第二次。

    但这一次,她的眼里不再有任何对他的恐惧。

    黎雅博也不再像上次那样愤怒不已,恨她的不识好歹,恨不得直接掐死她。

    “为什么要去找黎柏华?难道在你眼里,我还不如他值得你信任吗?方咛,这些年,我对你的好,你一点都看不到吗?”

    “……心甘情愿地留在我这边,对你来说就那么难吗?”

    一面承受着她的背叛,一面却还要担心她的安危,这小半年一直找不到她,到最后他只能从黎柏华那里得知她的近况。

    他的一连串反问,方咛仍旧淡然地看着他。

    “留在你身边,等做了亲子鉴定以后,你会让我打掉这个孩子吗?”

    “我跟黎柏华至少有一点是一样的,那就是我们都想杀了这个孩子。”

    届时黎雅博一定会让她生下这个孩子,无论她怎么哀求。

    除了黎柏华,也只有黎柏华,否则她绝对不可能有这个机会。

    黎雅博的嘴角牵起一抹苦涩:“……我都不知道,原来你这么讨厌我们的孩子,可是你让黎柏华帮你找医生,如果黎柏华在里面动手脚,别说孩子,到时候连你的命都没有了,你考虑过这个问题吗?”

    方咛轻舒了一口气。

    “其实那天晚上,我已经以为我活不成了,我以为你会直接杀了我的。说实话,能活到今天,我觉得每一天都是苟延残喘,如果真死了,我反而还要谢谢黎柏华帮我解脱了,因为和你在一起,我连自杀的权利都没有不是吗?”

    黎雅博哑言。

    她真的想过自杀。

    “……杀了我们的孩子,你就开心了吗?”深蓝色的眼眸中划过悲哀,黎雅博压抑着声线说,“你太天真了,方咛,就算这个孩子没了,我不放你走,我们还会有下一个孩子。”

    “不会了。”方咛说,“我以后都很难再有孩子了。”

    看到黎雅博诧异的眼神,她主动解释:“那段时间你不是请了医生来给我检查吗?医生说,就算撕裂的伤口治好了,但心理出了问题,如果一直这样下去,以后再怀孕的几率微乎其微。”

    至少半分钟的沉默,从残忍而震慑的事实中回过神,黎雅博哑声问:“……为什么医生没跟我说?”

    方咛说:“是我求医生替我保密的,我跟她说,我怕以后生不了孩子以后被你嫌弃。你不要怪她,她是因为可怜我,才答应替我保密的。”

    “……”

    难怪医生每次看她的眼神都是痛惜和心疼的,他当时以为只要找最专业的医生,就可以弥补那天她所受到的伤害,只要她的身体彻底养好了,他们就能恢复到从前,他可以逼着自己去忘记那天她和雅学的事,她也可以原谅那天他在暴怒之下的禽兽行为。

    纵使在媒体面前,黎雅博有一万种话术能为自己开脱,但此刻,在她面前,无往不利的掌权人唯有语塞。

    想到那天,他懊恼不已,语气干涩:“对不起,我……”

    ”没事,我本来也没指望生孩子,这样正好遂了我的愿。”

    方咛深吸了口气,强忍鼻尖的酸涩,故作轻松地说:“不过那段时间我真的挺恨你的,很难熬你知道吗?上洗手间都跟受刑一样,后来医生还给我用了尿袋,我之前还以为至少要等到我七老八十了,才能用得上那个东西。”

    那段时间,她躲在洗手间里哭了一次又一次,她不是什么贞洁烈女,但那个晚上,对她来说真的会是一生挥之不去的噩梦,即使现在她已然能够面对他,但始终难以回忆那个晚上。

    太痛了,没有丝毫快乐可言,也让她再次认识到了他的可怕,如果在这种情况下怀上的孩子真的被生下来,她也很难真心去爱这个孩子,这个孩子会是她的阴影。

    与其这样,还不如就彻底斩断与这个孩子的缘分。

    视线移到了他的腿上,方咛轻声说:“我知道你的这一条腿,都是在你的计划里,你不会让自己白白断这一条腿。但我就当是你对我的报应了,我们之间两清了,黎雅博……你放我走吧。”

    最后一句请求的话语依旧平静,她柔弱的脸却显得坚定。

    黎雅博脸色苍白,明明是她在请求放她走,但这一刻,他却害怕她会真的就这么走了。

    倘若他不放手,倘若他要逼她继续留在他身边,她是不是真的会自杀?

    方咛没有动,依旧坐在他床边,他却急切地抓住了她的手腕,一把将她扯进了怀里,生怕她下一秒就消失不见。

    在她面前变成了肮脏狼狈的落水狗没用,断腿没用,低声下气的挽留没有用,那天她还是说走就走了。

    黎雅博不知道该用什么办法了。

    “你走不了的……”他紧紧抱着她,近乎咬牙说,“你怎么能走,你父亲的事还没有解决。”

    方咛感受到他微微颤抖的身体。

    之前她很害怕方成国的死曝光,她怕遭到惩罚,她怕黎雅博拿着这件事威胁她,为此这几年一直和弗朗茨小心翼翼地维护着这个秘密。

    现在终于他说出口了,她的内心只有一片平静。

    “警察就在外面。”她说,“方成国的事,你去告诉他们吧,或者我去自首也行。”

    黎雅博微微放开她,眼中是对她的不可思议。

    但很快他就想通了,目光一痛,他低声质问道:“你早就猜到我会在你走之前把你抓回来是吗?你今天过来,就是逼我做决定,要么我放你走,你远走高飞,要么我不放你走,让你进监狱,无论哪种结果,对你来说都是好结果……因为你可以彻底离开我了。”

    所以今天保镖带她过来的时候,她一点也没反抗,甚至没想过逃跑。

    方咛知道自己逃不掉,无论她在这轮旋涡中如何挣扎,她永远也不可能真的为自己争取到所谓的自由。

    早知道,还不如当初在得知黎一明的死讯后,乖乖地卷着铺盖走人,事情也不会演变到今天这个地步。

    终究是她太贪心,舍不得黎太太的头衔和这些荣华富贵,却忘了自己根本没有那个本事。

    这个笼子是当初她自己选择踏进来的,光鲜亮丽下的辛酸苦辣,既然选择虚荣,那就承受代价,直到黎雅博一逼再逼,用黎一明的遗产、用她那个人渣的父亲,她意识到他们这些人的可怕,她试图和他们挣扎和斡旋过几次,自以为可以和拿着鸟笼钥匙的人抗争,但最后除了她自己一身伤,他们什么事都没有。

    她看着他,语气平静:“所以你决定好了吗?”

    黎雅博喉间一窒。

    “……就算你这次真的走了,你就这么有把握我以后找不到你吗?”

    方咛摇头,诚实地说:“没有把握,但我还是想试试,如果以后你真的找到我了,那我也认命了。”

    是她这只鸟永远飞不出鸟笼,她认命了。

    她死灰般绝望而淡然的话,让黎雅博陷入沉默。

    从前看她挣扎、看她反抗、如今她认命了,他却也跟着绝望了。

    她约莫是这辈子也不可能心甘情愿去爱他的,即使捆住她一辈子,逼着她爱他,她或许会妥协,但意义又在哪里,他把她逼得半死不活,他又因为她的半死不活而日日悔恨。

    黎雅博苦笑一声。从来都是他逼她,她没得选,如今风水轮转,终于成了她逼他,他没得选。

    -

    日沉西山,落霞被幽禁在窗框中,特级病房里亮起灯,几个保镖敲门而入,手里都拿着箱子。

    黎雅博让他们把箱子都一一打开,箱子里全都是琳琅满目的珠宝首饰。

    “都是之前在拍卖会上给你拍的,还没来得及送给你,拿去吧。”

    他朝其中一个保镖招手。

    保镖走过来,将箱子放在他们面前,黎雅博拿起鹅绒中那只翠绿欲滴的翡翠手镯。

    “之前打碎了送给你的一只手镯,后来我又去搜罗了一个差不多的,你看看,是不是很像?”他将手镯放在方咛的手心里,“这只手镯有年头了,听说曾经还是民国第一夫人的珍藏,已经算是古董级别的藏品了。”

    方咛也不知道像不像,她早就不记得之前被他打碎的那只手镯长什么样了。

    她没接:“不用了。”

    “拿着吧,不然就只能送去博物馆了。”

    方咛还是不要:“那就送去博物馆吧,留给其他人欣赏。”

    黎雅博蹙眉:“可这是我买来送你的,我不想让其他人欣赏。”

    方咛不禁问:“你给我,就不怕我丢掉它吗?”

    “你不会,你不要我都不会不要钱。”

    “……”

    他在说冷笑话吗?

    面对她无语凝噎的表情,黎雅博竟然还有心思笑。

    “开玩笑的。”

    安排好这些身外之物,他又问她:“你把你的那些产业都卖了,黎柏华给了你多少钱?”

    “差不多300亿,具体的还要再算。”

    黎雅博扯唇:“他给钱倒是爽快,”顿了顿,他说,“这不是小数目,你会打理吗?我帮你安排人。”

    “不用。”方咛说,“在国外休养的这段时间,我已经让人替我安排好了。”

    黎雅博:“是黎柏华帮你安排的人?”

    “不是,都是我自己安排的,黎柏华不知道,你也不用不相信,这几年,我还是学了一点东西的。”方咛细声说,“虽然这些东西在你眼里肯定还上不了台面,不过管理资金、投资什么的,没什么问题,毕竟我也在商会和慈善会待了一段时间。”

    说到这儿,方咛对他微微一笑:“这点要多谢你,这三年教了我不少。”

    至少她已经不是当初那个丈夫离世后、面对庞大的遗产和咄咄逼人的黎氏宗亲们不知所错的那个方咛了。

    听到她说谢谢,黎雅博不觉得高兴,反而胸口隐隐有些发疼。

    他一直以为,这几年她只记得他对她不好的,全然忘了他对她好的。

    原来她也记得,只是平时从未以真心相待,她没说过,他也以为她忽略了。

    黎雅博柔声说:“那就好。”

    “眼光放长远一些,平时多看看新闻,所有类型的新闻都要看,就算是你不感兴趣的军事新闻,这些都能够帮你判断现在的市场应该投资什么,将来的市场应该看准什么。”

    他絮絮叨叨嘱咐了几句,几乎为她走之后想到了一切。

    方咛静静听他说,等到他说完,她开口:“我也有东西给你。”

    她给他写了一份云端的账号和密码。

    “是有关黎柏华的一些利用股市洗黑钱的证据,他以为我不懂这些,对我没什么防备,所以我都备份下来了。”

    “这些对我来说没用,就算我有这些证据,凭我一个人,我也扳不倒他,给你吧。”

    黎雅博怔愣地看着她。

    “你没想到是吗?黎柏华肯定也没想到。”方咛说,“是我给自己留的退路,本来想着如果黎柏华这次还对我耍诈,不给我钱,又不帮我打掉孩子的话,我就拿着这些东西来跟你投诚,没想到这次他还挺诚心的,倒显得我狡诈了。”

    原来她谁都不信,对谁都防备了一手,黎雅博嗓音低哑:“你跟我投诚,那你想要什么?”

    想了想,方咛说:“如果非要用这些东西来交换什么的话,那就是雅学吧。”

    “你还想着雅学?你想让他跟你一起走?”

    听她提到雅学,男人原本松缓的眉眼一下子又变得沉重。

    方咛摇摇头:“我不想,而且我知道你不可能放他跟我一起走的。我想拜托你,不管你以后把他赶到哪儿去,至少让他好好活着,可以吗?”

    雅学是她在黎家唯一真挚的温情,她还是想为他求一条出路。

    黎雅博抿唇,还是不甘地问了她一句:“都要走了,还是那么放不下他,就那么喜欢他?”

    方咛坦诚道:“当然喜欢,毕竟也一起生活这么多年了。”

    他又问:“那爹地呢?”

    方咛皱眉:“我不懂你总纠结这个干什么,你爹地都死了那么多年了。”

    跟一个死人计较,完全不像是他的作风。但他就是屡次计较,问过她无数次,有关于她和黎一明的过往,明明又很不爱听,却非要问。

    黎雅博固执地皱起眉:“你先回答我。”

    事到如今,也没有再针锋相对的必要,方咛仔细想了想,如实说:“应该爱吧。”

    毕竟他们从前的甜蜜和幸福是真实存在过的。

    黎雅博不喜欢这个模糊的回答:“什么叫应该?爱就爱,不爱就不爱。”

    “好吧,那就不爱吧。”

    对黎一明,她更多的是依赖和攀附,一开始就清楚地意识到跟他的差距巨大,就算后来真嫁给他了,她也没想过要奢求什么,安心地做他笼子里的金丝雀,直到他死了,她才有了一丝飞出笼子的野心。

    因为父亲和雅学,黎雅博不知生过多少次气,不知嫉妒过多少回,到头来,她的回答居然是不爱。

    自嘲地叹了口气,黎雅博不敢问她是否爱过自己,也许他还不如父亲和雅学。

    夕阳彻底没入地平线,窗外的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

    黎雅博让保镖护送她安全回到别墅,走之前,他说:“再抱一下吧。”

    方咛没有拒绝,在他拥她进怀里的时候,她第一次伸出手,手掌轻轻覆在他的背上,回应了他的拥抱。

    感受到她的回应,黎雅博身体一僵,放开她,眷恋地吻了吻她的额头,然后又吻她的眼睛和脸颊,最后在她唇角一吻。

    和那天在维港看完烟花时一样,一腔的爱意汹涌,最后也只化成了几个轻柔而克制的吻。

    这几年他们加在一起说的真心话,可能都不如今天一天说得多,同床共枕多年,他们从未像今天这般,彼此之间彻底敞开心扉说话。

    不用再想着任何的算计,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没有任何保留。

    黎雅博忍不住问她:“方咛,如果在爹地之前,你先遇见我的话,你觉得我们会在一起吗?”

    沉默了好久,方咛诚实地摇头:“我不知道。”

    黎雅博说:“你假设一下。”

    方咛说:“没有什么假设。”

    这个假设简直就跟梦一样。

    而她已经很久不做梦了,因为梦都是假的,再美好也是假的。

    跟着保镖出了门,方咛忽然想到什么,突然折返几步回来。

    黎雅博的眼睛一瞬间亮了一下。

    然而她并不是改变主意要留下,而是对他说:“你之前问过我一个问题,我忘了回答你了。”

    黎雅博:“什么?”

    “那天从维港看完烟花回来,你告诉了我很多你曾经经历过的事,你的小时候,还有你的少年时期,你问我,你和你父亲之间的恩怨,我能不能理解你,我当时在装睡,所以没有回答你。”

    顿了顿,方咛一笑,轻声说:“我能理解你。”

    因为她同样也是在父亲的煎熬下长大的,她痛恨每一个不负责任的父亲,即使那是她的丈夫。

    对于父亲和童年,他和她一样,都是可怜人。

    方咛知道这都是他内心最深处的秘密,他没有告诉过任何人,只告诉了她。

    她理解他,他也理解她,对于各自的父亲,他们都选择成为埋藏真相的帮凶。

    他们本该是最能够理解对方的人,可命运阴差阳错,到如今这个局面,所有的互诉衷肠,都已然太晚。

    黎雅博儿时和年少最大的苦痛,从未对任何人提及过,也就那晚,他喝了酒,卸下所有心防,对她说了许多。

    他以为那只是自己孤独的独白,只是因为憋在心里太久太久了,需要说出来纾解,他没指望她能给什么回应。

    可她回应了,她说她能理解他,理解他那泯灭的良心中,最深处的无奈和苦楚。

    这么多年,他做尽了一切恶事,不断地给教堂捐钱,不断地做慈善,捐助世界各地无父无母的可怜孩子,企图让天主和这些孩子们来抚平他内心的空洞和迷茫,可午夜梦回,除了一身罪孽,他还是找不到天堂的入口。

    方咛走了,黎雅博怔愣许久。

    只有方咛懂他。

    可是他对她做了什么?

    望着空旷的门,男人脆弱地红了眼,内心泛起阵阵酸楚,他再也无法控制,陷入自厌和懊悔,闭眼,喉结一拧,无声落下泪水。

    -

    港城的天气越来越好,高楼之上晴空万里,四季轮转,新的盛夏又即将到来。

    接连几个黎氏核心人物的丑闻曝光,市场专家分析,这些股东们下台的下台,坐牢的坐牢,黎氏这次大概免不了要进行一次彻底的大换血。

    当年黎一明意外去世,黎雅博私自销毁遗嘱,吞下整个黎氏,触及到了太多人的利益,就算他有靠山、他的律师团神通广大,但也只能为他在其他罪名上把刑期争取减到最低,保证他出狱后黎氏的天还没变,而他被剥夺了继承权后,新的高层们也绝不会同意他继续掌管黎氏。

    黎氏短暂地成为了无主之地,与此同时警方正式展开对黎柏华的调查,就连在定局海外的沈司渝都收到通知,不得不遣返回国接受调查。

    黎柏华怎么都想不通,直到他被押送到警局,看到了同样也在警局的黎雅博。

    哪里还有那天在港口的狼狈和落魄。

    一身整洁西装,重新换了副金边框的眼镜,一双深蓝眼眸阴鸷而幽深,手里是根据他的身高特意定制的手杖。

    从椅子上站起,男人近一米九的身高,即使如今需要依赖手杖,但仍是居高临下,给人十足的压迫感。

    “叔公,又见面了。”他轻声说,“被媒体口诛笔伐的感觉如何?”

    黎柏华恶狠狠地看着他,很快被押送进审讯室。

    审讯室里逐渐传来黎柏华崩溃的喊声,看着那些让他想都想不到的罪证,黎柏华终于明白究竟是在背后狠狠捅了他一刀,不可置信而惊恐地睁大了双眼。

    他和沈司渝当初不屑方咛,一开始就没把方咛当自家人看,很多项目没有带着方咛做,反倒让方咛在这件事成了真正的局外人。

    黎柏华气得快吐血,拍着桌,近乎狰狞地大喊,喊着让警察们去抓方咛。

    警察置若罔闻,在警告多次后,黎柏华仍然态度激烈,最终审讯的警察只能被迫关闭摄像头,几声闷响后,审讯室终于安静了下来。

    其中一个警察狠狠朝黎柏华淬了一口:“老坑,利用股市洗钱,卷股民的钱,害我妈赔到血本无归中风住院,报应,你早晚死啊。”

    黎雅博在审讯室外静静听着,几分钟后警员匆忙出来,说黎柏华心梗犯了,让人赶紧叫救护车。

    手忙脚乱的警员,以及后来被担架抬出审讯室的黎柏华,还真以为黎柏华能有多大的本事,带上铐子,连个基层警员都打不过。

    只希望黎柏华能够活着被推上审判庭,千万别罪还没定,人就先被折磨死了。

    -

    新闻这两天一直在报道黎氏的事。

    就连机场的VIP候机室都在放新闻,新闻说黎柏华重病入院,恐怕时日不久,不知是身体真的不行了,还是坏事做多了被恶鬼缠身。

    恶鬼真要缠身,也不会等到现在才缠。如果真有什么恶鬼缠身,那黎氏大半的人估计早就疯了。

    方咛也不可能坐在这里喝咖啡,离飞机起飞还有一段时间,她本来是打算一个人默默离开的。

    然而这时来了位不速之客,是她在读大学时关系要好的学姐。

    时过境迁,大学生活似乎已经离她过去太久,她甚至已经记不得自己读大学的时候是什么样子。

    贺小姐是方咛在大学本科时期的研究生学姐,她的丈夫是方咛的本科导师,夫妻俩都对她有恩,是她唯二还有联系的大学时期好友,但三年前,为了不连累到朋友,她也逐渐切断了和贺小姐的联系。

    如果她最后不能全身而退,她也认了,至少包括她在内,所有人都不会好过,但唯独对于贺小姐夫妇,她不想连累他们,即使是最绝望的时候,她也没有去找他们寻求帮助。

    贺小姐的突然到来,让方咛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她。

    好久不见,贺小姐看起来没怎么变,依旧是明艳动人,而方咛却变了许多。

    依旧柔弱美丽,但整个人了无生气,如同失去了光泽的一株玻璃花。

    贺小姐似乎不知道该如何开这个头,酝酿半天,只挤出来一句:“你发生这么大的事,为什么都不跟我们说?为什么不找我们帮你?”

    “你跟黎学长的事——”

    贺小姐不知道该怎么说下去了。

    “怕你觉得恶心,所以没敢告诉你。”方咛有些自嘲地说,“现在你知道了,是不是果然很恶心?”

    贺小姐语气复杂,她一向直爽,有的实话即使不好听,也会说出来。

    “当初你和黎伯父结婚的事,确实是让我恶心了一阵子,因为我一直以为你是那种踏实地的女孩子……可我老公说各人有命,你是成年人了,这条路是你自己选的,无论好坏后果都得你自己负责。”

    方咛轻点头:“温老师说得对,这是我自己的选择,我自己负责,怪不了任何人。”

    贺小姐不免替她懊悔。

    “说真的,要是当年,你没有去澳城旅游,没有遇到黎伯父就好了。”

    方咛只是笑着,没有说话。

    静默许久,贺小姐叹了口气,最终还是说:“方咛,当年你去澳城旅游,有件事,我一直都没告诉你,现在你反正也要出国了,我还是告诉你吧。”

    方咛:“什么事?”

    “你还记得你大二的时候,你跟我说你要和室友去澳城旅游,然后我跟你说,我有一个学长就是澳城人,如果他刚好在国内的话,我可以拜托他带你们玩,你还记得吗?”

    方咛点头。

    当时她不想麻烦素不相识的人,所以婉拒了贺小姐的提议,那个学长后来也婉拒了贺小姐,不过他还是贴心地给她们准备了一份旅游指南,因为澳城不大,他还特意多写了一份港城的旅游指南,用邮件发给了方咛。

    “我记得,怎么了?”

    “……那个学长,就是黎雅博。”

    方咛愣住。

    “……谁?”

    “黎雅博。”贺小姐咬唇,肯定道,“就是他,因为当年你嫁给了黎伯父,所以当时我觉得这件事没意义了,就一直没有告诉你,也没有告诉过Arthor学长,但我没想到你们——”

    没想到你们会在黎伯父死后……

    贺小姐说不下去了。

    如果不是看到媒体报道,如果不是看到黎雅博在记者面前亲口承认了他和方咛的事,她无论如何都不会想到,她记忆里那个温蔼斯文的学长、坚强温柔的学妹,竟然会走到今天这一步。

    这个事实给贺小姐的冲击太大,同样也给方咛的冲击不小,方咛反应不过来,一直到贺小姐走了十几分钟,她才手忙脚乱地从包里翻出笔记本,打开,登上她已经很久都没有登录过的邮箱。

    这邮箱是她当初上学时注册的,封尘多年,好在密码是她的生日,所以她还能记得密码。

    方咛庆幸自己没有清理邮件的习惯,不断地翻着历史邮件,终于翻到了那封七年的邮件。

    时间太久,而今这份邮件的附件文档早已经失效,那两份旅游指南她再也无法打开,唯独只有这寥寥数行文字,还清晰如昔。

    【实在抱歉,因个人私事,无法亲自招待,这两份旅游指南,希望能帮到你】

    【ps 听Cissy说你想去赌场看看,赌场鱼龙混杂,女孩子最好不要进去,如果实在想去,务必保护好自己】

    【多谢你在学校对Cissy的照顾】

    【祝 旅途愉快】

    礼貌、绅士、而贴心的文字,竟然是黎雅博在七年前发给她的邮件,那时候他们还是陌生人。

    方咛翻到自己七年前的回复。

    那时候她读大二,对未来充满希望,还喜欢用颜文字,语气也很稚嫩。

    【哇~谢谢您^ ^,您太客气了,平时都是Cissy学姐照顾我比较多的,如果您以后来栌大看Cissy学姐的话,请一定要让Cissy学姐告诉我,我想当面跟您说一声谢谢~】

    【祝您生活愉快、万事顺意!】

    退出邮箱,胸口近乎窒息般,方咛不知所措地大口喘气。

    飞机即将起飞,乘务员走到方咛身边蹲下,贴心提醒:“女士,可以登机了。”

    很快乘务员发现了她的不对劲:“……女士,您还好吗?需要帮您叫医生吗?”

    方咛死死抓着胸口,喉间干涩,说不出话,只是红着眼摇头。

    原来有种错过真的是会要人命的,原来命运真的弄人,他们之间,一步错,步步错,走到今天,万劫不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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