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2 割舍

    ***

    “曾经有人问我,黑暗中行走太久是否会迷失自我。算起来我从没有正面回答,但这取决于你心中是否有一杆秤。什么是可为,什么是不可为,哪里是界限,哪里要避退,在不能视物的黑暗里,唯有那杆秤能衡量。并不是足够坚定就不会迷失。一个人的心火、执念和未完成,能够成为他的引航灯照亮前路,也能化作阴暗将他同化。用丢失的自我、正念和善恶,去换一个或将的圆满,值得吗?”

    他正色问,她却垂眸避开他过分闪亮的目光。是的,闪亮。即便看不见,也能够想象,此时此刻他眼里的光,那种坚持了信仰的灵魂独有的圣光,苦难磨不灭、分离拆不散、荣华掰不弯。

    值得吗?不值得。哪有什么值得押上性命、生活、喜好、追求……可以想见的人生方方面面也非得不死不休的不得不。赌上了人生的全部意义,当喜好不再出于真心,追求不再为了渴望,那样的人生大约是灰败的。

    她作为天才在天才该在的环境中成长为天才,人们总说没有那一切她会在更大更明畅的地方成为更端正的科学家。可如果没有这一切,她是否能够拼尽昼夜、又是否还会选择科学?没有人能够作答,答案本身没有意义。

    过去的不幸决定了今日的坚持。用全部人生赌一场玉碎瓦全或许可笑而愚蠢,将过往尘封进高阁,不听、不念、不问,莫非就能将伤口缝合?过往总是如影随形,没有谁能百分百走出过去的影子。她的选择在命运写就那一夜后,便只被动得余下逃跑或者同化。是担惊受怕捱过一生,还是燃尽生命放手一搏,她选择了勇敢,哪怕勇敢的代价是旁人眼中的灰败、不值得和怎会如此。他问她换一个或将圆满是否值得,可人生的结局从不限于圆满。她从未有过圆满,不求圆满,也不屑圆满。

    被命途抛下的人不配圆满。

    “事事值得,本是了无意义的追求。”

    既然如此肯定,为何不敢看着我回答。他替她悲从中来:“所以你就活该一次次地自我放弃、自甘堕落、自我践踏?你看看现在的你变成了什么模样。是谁曾也信誓旦旦,说心怀希望,点石成金;说人和非人,都值得爱与被爱,你都忘了吗?特瑞特父子的官方死因是生吞振金。特拉维斯私库里切割成砖块大小的金属要怎么生吞?那对父子死前,到底是怎么把金属吞肚,你不知道吗?烧沸的金水,多烫的温度,哪怕他们作恶多端就该忍受生灌下的生不如死吗?”

    她下意识反诘:“他们不该,那被他们针对的人就活该忍受吗?”一时的不甘在脱口而出后作了忪怔,再后是懊恼。

    他是故意的。

    “你在为那些人不值。”他的声音变得轻柔,像在引导,“你说你不介怀人命、不在意代价,一切手段都为了目的。可是视人如草菅的恶徒不会为无辜者的饮恨忿忿,饮血啖肉的疯子也不会记得每个抱憾者的生平。你自我催眠,你掩耳盗铃,可你骗得过自己吗?”

    她在黑夜里武装,可曾直视的光明到底定下了她的基色。她骗得了世界,却骗不了自己,那些深藏在骨子里的道德、廉耻、荣辱……

    “我不过是你的一厢情愿。”

    “那你为什么成天只敢在这地底的脏乱里抱头鼠窜,连走入阳光的勇气都没有?仿佛这哥谭是什么洪水猛兽,叫你躲闪不及。”他用食指抵住她的张口欲言,“你想说你没有,那就证明给我看。跟我回庄园。或者说,不只是我,你连阿福也没脸见。”

    她晃了晃手铐铐住的手臂:“你似乎没有给我说不的权利。”

    ***

    他与她一前一后走在深夜的城市,从空无一人的地下管道回到街头,手腕摆起落下间手铐的脆响,在这寂静的夜里听得十分清晰,像是打着节奏的三角铁。他们走得不快,忽略连着彼此的枷锁,就好似漫步的情侣。细算来,他们曾也是。

    “如果那时我没有及时出现,你预备对那些小混混做什么?”他们走过的第一个街角,他忽然问。

    “什么?”她问出口才反应过来,他问的是她还用莱纳那重身份时,被小混混堵在小巷,第一次遇到蝙蝠装扮的他,“你不是看见了吗?我带了辣椒水。”

    “那是在你见到我之后才从包里取出的,而你的右手始终插在兜里,你本打算做什么?”

    这样的细枝末节他竟也记得。她的右手揣在兜里,自然是因为刀就放在兜里。比起匕首,她更喜欢□□,小巧,便于携带。其实此刻她的身上也有一把□□,只要他搜身就能找到。她的刀法赢不了布鲁斯,但对付小混混,赤手空拳也够了。她取出了刀,不过是没想让他们好过。她从不对骑到自己头上的人客气。可惜在她动手前,他赶到了,所以她装作瑟瑟发抖,装作不知所措。

    “是吗?你还记得。我都没有印象了。”她答得极为冷淡,也不掩饰敷衍,就像她不怀疑他并不会信她的说辞。既然你我都走到了这步,失望与否又有何分别。

    “不,你有。”他忽然用力抓住自己腕间的手铐,借着劲道将她拽到面前,“你本想教训他们,但我出现得不合时宜,逼使你不得不放弃这个念头,对不对?”

    她知道不该再激怒他,可冷笑像是成为了本能先大脑一步攀上嘴角:“如果这么想会让你舒服一点的话,你就这么认为吧。”

    “好,好,好。你很好。”他怒极反笑,“不急,我们有的是时间。”

    有的是时间吗?可是时间能有什么用,他记得发生过的一切,看见过她和他理念背道而驰的每一面,有再多的时间,也回不到从前。她在最开始时与他说的“以后的事,以后再说”,他大概从没有听懂。她不是在说什么船到桥头自然直,也从没想过什么共迎险阻。不是所有的问题都能被解决,也不是所有的遗憾都能被填补。这世上多的是难却的情,难了的愿。她说以后,因为他们只有那刻——在所有的谎言和粉饰被揭开前的那刻。

    再多的时间也无济于事。既曾拥有,何惧放手。

    她没有再回答他。沉默地被他牵上蝙蝠车,沉默地被他安置在腿上。又一次他不知有意无意得情景再现,像是要在每个不经意间提醒她他们曾一同经历的好的、坏的、喜悦的、酸涩的……他想要她想起,那些她从未忘却的记忆。

    布料和布料摩擦,肌肤和肌肤相触,情景里的还原,感官上熟悉又心安的味道,她在每个孤单无眠的夜里曾一遍遍描摹的场面就在此刻,在眼前,唾手可及,她却硬撑着面无表情强作不在意。她不该贪图一时温存,去涉足她供奉不起的长远。

    蝙蝠车很快,就像他和她之间,才眨个眼,原已走完起承转合,迈过结局。车停回蝙蝠洞,灯光全开的一下,刺得人睁不开眼。她抬起未受束缚的左臂遮光,早摘下头盔的他看着她。习惯了黑暗的眼睛总被炽亮灼烧。

    岩壁,办公桌,控制台,监视屏……洞穴里的细节和她记忆中的如出一辙。什么都没有变,什么又都变了。她最喜欢那双冬日冰湖般的蓝眼睛从他们下地开始,便在她身上生根。如果目光有实质,她肩头的衣裳大概早被他的炙烈烫穿。他戴着蝙蝠头盔,她抱怨看不真切他的神态,不好辩驳他的想法;他摘了头盔,她又不肯和他对视。

    那双眼睛里会写着怎样的心情?失望?扼腕?叹息?好比父母看向犯错的孩子,包容但不纵容。她不知道。不想知道。

    她又被他铐在了办公桌上,就像不久前当着他面杀人那次一样。没有了蝙蝠战甲的阻挡,他俯身时候身上的香味急匆匆往她鼻腔里钻。不是香水,也不是药水,是清爽的沐浴露味道,她曾也借用过的那款。他没有立刻从她身边转开,维持着俯身的动作,托着她的手腕,快而准得发力,将她错位的腕骨接了回去。懒得假装的她没有皱眉,没有喊疼,也没有闷哼,平静地像是无事发生,也像是早就习惯。

    作为一个经验老道的战斗者,布鲁斯很清楚那是须得经历多少实战和受伤,才能换来的无所谓。

    “你到底是什么人?”他到底还是问出了口,“你说九头蛇里的领袖不会一点防身,朝不保夕,我信。可你要我相信,你一个研究部门的负责人,却有着战斗员的经验和身手,你自己不觉得荒谬吗?”

    因为华尼托从不只是华尼托。她漠然地想,漠然地反问:“你没有他们说过吗?华尼托博士,九头蛇若干核心项目总负责人,新武器计划参与者之一,南极与西伯利亚机密基地实际掌控者……我建议你仔细看看我的履历,这样的头衔我还有很多。”

    他终于忍无可忍,掰起她低垂的头,逼她直视自己:“你还很骄傲。”

    “我不应该吗?”她用那双空洞也冷漠的眼直视他,如他所愿,眼眸里那样清晰得倒映出他愤怒不已的自己。

    “你……”

    他垂在身侧的拳头松开又握紧,她甚至能听到他深呼吸的声音。是不是下一秒,他就会甩她一个耳光?他在拼命遏制怒火的时候,她却一再挑衅,用那眼神的漠然,笑容的玩味,仿佛不把他逼过界线不罢休似的。

    既已到了这田地,便不要再回头了。我们……就此别过吧。

    ***

    “少爷,这可不是我教你的待客之道。瞧瞧你,一身汗臭味得杵在那儿,木桩子也没你讨人嫌。快去洗洗。”老管家用幽默不着痕迹地破开布鲁斯和华尼托之间的剑拔弩张。他把布鲁斯赶出蝙蝠洞,给华尼托沏了一杯红茶,上满小甜品,又拿来了医药箱,不顾她阻拦,给她包扎上药。

    “喝点红茶讲究吧,小姐。我知道你更喜欢咖啡,但是夜太深了,你多少还是得睡会。布鲁斯少爷越来越不会怜香惜玉了,也不知道他是怎么俘获那些女孩子的芳心。你这细皮嫩肉的,他也太乱来。不过,说句不好听的,他从小就性子倔,脾气上头,多少头牛也拉不回来。你和他硬来,不是自讨苦吃吗?听我的,把话说开就好了。这都不叫事。”

    她一言不发,任由老管家摆弄她的擦伤,那对她来说,也根本谈不上伤。只是这突然温馨的氛围,茶的浓郁,饼干的甜香,和老人家的温语相劝,就好像这里是她真正的家,不管她走得多远多累,还有这么一个地方她可以归来,也会有人翘首以待……就好像她不会再是孤身一人似的……

    这该死的感情牌。她知道她做不到无动于衷,所以不愿回应。阿福也没有要求她的回应。他在说了他想说的,做了他想做的一切之后,也便悄然离开,留给她独处的空间。

    她没有碰茶和小甜品,因为害怕会留恋。

    她用不受束缚的左手从身上摸出铁丝,快速而熟练得开始撬手铐。没有搜身,没有留下监视,甚至留给她一只自由活动的手,她不太相信这不是个陷阱。他想看她会不会迷途知返。即便明知陷阱,她也没有犹豫得跳了。事到如今,她留在这里,又能改变什么。

    她打开了手铐,任由它悬在桌边,和茶的热雾,饼干的甜香一起,组成一幅诡异而讽刺的画面。她毫不留恋得直奔洞口,却又在抵达出口之前忍不住回顾。这大概将是她人生中最后一次,如此平和得到这个地方。再被捉住……他已经忍无可忍,她想他的耐性快耗尽了。

    她终于还是走上最后一级台阶,伸手推门,入目不是夜色,也不是拦门的布鲁斯。她甚至没能看清面前的景象,身体在下一刻被弹回蝙蝠洞正中。

    这是现实里不该发生的状况,瞬间的弹回,违背力学规则的离谱。但并非全无可能,只是不是在现实中。

    华尼托的平静面具这一夜第一次出现了裂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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