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活着,对华尼托而言是个副词而非动词。
她不过节日,没有追求,淡化所从来,抛弃自我认知,她可以是任何一个她想成为的人,但谁是她?这不重要,也没有意义。至少曾经是。她的确没有真正活过,旁人在意的一切,于她都是可有可无。因为没有留恋,所以不值得驻足;完成了使命,生死是同样的没有价值。一度是。
这对她自己是件很明显的事,她没有想过会明显到迈尔伯特都看了出来。转念一想,又在情理之中。迈尔伯特、查特威格、加西亚……谁没有过轰轰烈烈的爱,轰轰烈烈的失去。极善极恶之人,相同的是一颗血肉作的凡心,会痛、会哭、会发疯。
是你把我拉回了人间,布鲁斯。
但恶魔之所以留在地狱,因为收不起的骨翼会伤人伤己,割破皮囊,刺穿血肉,而人间过于脆弱。可他却说:“不要害怕你的尖刺,也不用担心它会伤人,因为爱能融掉所有的尖锐。当你不再无所顾忌,当你变得小心翼翼,你便找到了容身处。神爱世人,神性的爱是施舍,是怜悯,是给予,唯独不是爱。只有当你开始感同身受,当你不再俯视,你才学会了爱。其实你懂的,不是吗?贝鲁西斯、妮娜、菲利克斯……从你不再只以编号相称,从你赋予他们人性,你已坠入人间。”
他那样明白得告诉她,她从没能做到她以为的冷漠处之、置身事外。他是对的,其实她知道。如果她真的毫无知觉,大概不会放手送巴克斯威离开,不会默许伊娃口中的那束光扭转加西亚的忠诚、任他决绝但坚定走向覆灭,更不会在和迈尔伯特的心照不宣里还巴恩斯一个醒来的机会。她不相信喜剧,不相信团圆,又窃窃地渴望至苦之人能寻到他们的那口微甜。
苦尽未必甘来,留个念想总是好的。她把自己所不敢奢望的寄托给了他人。
“人间太苦了,布鲁斯。”她那样回答他。
“正因为苦,才能尝出甜。”他温柔但充满力量的眼神在那瞬间将她彻底包裹,他取出手机,给她看照片,照片里是笨拙收起钢骨的罗根,接住飞扑过来的女孩,在草地上打滚。金刚狼收起了爪药,局促又傻呵呵得笑搂着笑开怀的女孩,“XA-1806,现在他们叫她尼雅。是罗根亲自给她取的名字。小姑娘很喜欢,也很缠他。只是看着这张照片,你能想象金刚狼在战火和苦斗中磨砺的半生,能想象尼雅是被你们作为武器制造的试验品吗?他们可以重新开始,你也可以。”
画面中的女孩笑得合不拢嘴,如果那是演技,连华尼托都要自叹不如。但她记得他们教给XA-1806的一切。所谓的“自由生长”,并不完全是他们让迪恩派克相信的生养。九头蛇从不做没有把握的打算。她和迈尔伯特尤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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XA-1806企划的核心是融入。融入谁?融入X战警。正如托尼一度所揣测,XA-1806的失守从不是迪恩派克又一次冒进的失策,而是计划好的远送。要让九头蛇制造成功融入X战警,第一步她得看起来不那么九头蛇。“不那么九头蛇”的关键是有血有肉有人情,这是沉浮九头蛇多年的华尼托和迈尔伯特博士力所不能及的领域,也是九头蛇每一个研究员最不擅长的领域。所以他们选择了一半的听天由命,这便是“自由生长”的由来。
这毕竟是一个同阿尔卡利的合作项目,从阿尔卡利方面开发的作品不难看出,比起纯天然,他们更钟情于老练的战斗者。不论是最初的金刚狼,还是后来企图复刻金刚狼之成功的失败品,都是奔着这一方向。平心而论,比起一个哭哭啼啼的小女孩,哪怕华尼托本人也会偏好一个更成熟的战士。但这就九头蛇的最终目的是行不通的。
所以华尼托和迈尔伯特告诉阿尔卡利,每一个优秀X战警的成长都离开适当的环境因素激发。这是一句挑不出毛病的高度概括,事实上,也不必华尼托和迈尔伯特的举例说明,阿尔卡利极为顺利得找到了自圆其说的论据。变种人的被针对和不幸遭遇,滋生了埃里克的偏激和查尔斯的慈爱,他们或许境遇不同、来历不同,不变的是抗争和自救的主题。每一个在这不幸里挣扎的人,为了求生,为了同伴,爆发出了惊人潜能,完成了自我突破。这是每一个X战警难逃的宿命,也将是XA-1806融入的关键。
阿尔卡利方面因此对提案接受良好,十分赞成让XA-1806回归到“同类”之中是为养成的最优方案。但是同意“回归”有别于接受失去掌控的代价。按阿尔卡利的要求,制作完成后,九头蛇的团队对XA-1806植入了虚假记忆,使其确信她本有个幸福美满的家,是X战警的一意孤行造成了她的家破人亡,她潜伏回X战警之中,是为了让她的仇人们也尝尝家破人亡的滋味。复仇,很老套的剧情,但架不住管用。
为了整个复仇故事的真实性着想,是华尼托坚持不对XA-1806输入过多的战斗技能训练。引用她在和迈尔伯特和其他机械人训练专家的封闭会议上的原话:“那会让她看起来更像是老练的战士,而不是一个可怜的孩子。哪怕就她本身的角度,也难免会有所怀疑——我这么擅长打斗,是我与身俱来的本领吗?还是我的出身本就是一个阴谋——相信各位都不想应对这样的局面吧。”
头一个为她投赞成票的反倒是迈尔伯特。有了迈尔伯特的表决,余下的人也便没有太多顾虑——毕竟首当其冲的两位领头人都达成了一致,他们还有什么好担心?但她可能不知道,迈尔伯特选择支持的理由不全然是她以为的想要扳倒迪恩派克的决心,还有他对复仇的看法——在复仇这件事上,没有人比华尼托更有话语权。当时的迈尔伯特是如此同的助手说。助手问起缘由,他没有作答。事到如今,他又如何看不出来,这个九头蛇里数一数二忠心的女人,忠的只是自己那颗想要复仇的心。
不管怎样,最后的结果如他们所愿,XA-1806在神盾局、X战警和每一个不知情的人眼中,只有差强人意的战术和惹人怜惜的外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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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她主笔的计划,她不必告诉布鲁斯以免借外,只要她不想。
可没由来的,她想和他辩一辩,尽管理智告诉她,这很不明智。“你相信吗?九头蛇出品的武器,轻而易举得融入了X战警,和他们闹成一片,玩在一起。你就不会怀疑这是个彻头彻尾的阴谋吗?”
她说的是真话,这也确实彻头彻尾是阴谋,但他好像不怎么相信。
“你宁愿这是一个阴谋,是吗?”他单手举着手机,另一条胳膊骤然发力将她圈进怀抱,紧紧拥住,就像照片里罗根的动作一样,“你不相信九头蛇有敞开心扉的能力,或者说不是不相信,是不敢。她只是没有你这样多的顾虑,走出了你不敢走的那一步。若你从没有过渴望,又为何会在夜深人静对冬日战士讲一个苦尽甘来的故事?”
他的怀抱收得太紧,她几乎喘不过气来。但这还没有完。
“每个人都渴望同类,她是,你也是。你一方面感概着无人理解、不希望别人理解,一方面又窃窃得在怀念着过往。那么多的基因样本,你为什么偏偏选了妮娜的?不要说什么她和金刚狼的相似会使新一代更方便拿捏罗根。如果只是为了拿捏住他,你有的办法不是吗?有的是。你嘴上说着铁石心肠,逼迫别人和自己去相信你的铁石心肠,可你真的忘得了、放得下吗?”
就像他说的,如果她放下了,又为什么偏偏选用了妮娜的片段?如果她忘记了曾经和妮娜的点滴,还为什么远在一切开始的地方为她购置墓地?她对每个人说死是妮娜最好的归宿,她不曾想到的是那个女孩会以这种结局收场。
不曾想过妮娜会变得不幸吗?倒也不是。自她带走妮娜,这个女孩注定不会好命,哪有人能在九头蛇里好命。妮娜的基因本是极度活跃而不稳定的,这意味着她的能力高度不可控。华尼托原以为九头蛇的实验室条件至少可以控制那部分不可控。她以为的没有错,她控制得太好了,以至于那个女孩入了太多人的眼。
只是再说这些也没什么意思了。
华尼托未曾对任何人承认,但无法对自己否认的是,她记得每一个不幸的灵魂和他们不幸的遭遇,并由衷为他们祭奠。这在九头蛇里会是致命的弱点,所以她向来隐藏得很好。不,也许没有她以为的那么好。
“你是不是忘了是谁造就了妮娜的结局?昨天的妮娜也可以是今天的尼雅。”她冷着声音不知是想说服自己,还是说服布鲁斯。
“但你放走了尼雅。她不再是被锁在冰冷实验室里的XA-1806,而是泽维尔天赋学院里的一名普通学员。”他单手划过屏幕,调出一张张尼雅和孩子们追逐、打闹,和罗根晨跑健身,和查尔斯学习……就像一个普普通学生的日常。那是妮娜不曾享有的寻常,“我们大多数人都曾渴望过不凡,但寻常才算真正的幸运。”
“但变种人的寻常永远只是宁静被打破前的表象。普通人不可能真正接受他们的共存。被延缓的矛盾只是拖延了爆发,埋藏越久的不可调和,只会爆发得更猛烈。”
这是一个事实,她和她的父母曾都由衷想要扭转的事实。但她的父母葬送在路程中,而她从踏上这条路去便走偏了方向。
“难道就该为了既定的宿命和悲观的刻板而放弃抗争?”他收起手机,抬起她的下颌,“我认识的华尼托从不是软弱的人。哪怕粉身碎骨,在迎来终局之前,她都不会放弃一搏。从不信命的人突然搬出了命运的论调,我该替上帝庆幸,又多了一名虚假的信徒吗?”
“或许只是从前年轻,尚未明白,有些不能改变,终究无法改变。”
“又或许是寻到了变革之道,不愿前行,而自欺无从改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