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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尼托看得出来布鲁斯有太多的想问,可她并不想回答。好在迈尔伯特也看得出来,还迅速得切断通讯,没给华尼托太敏锐的另一半留机会。
可惜断了通讯断的仅是迈尔伯特的烦扰,华尼托的劫尚未告终也难以告终,但看布鲁斯拉直的唇线、垂下的眼角便能知晓,他在刨根问底之前不可能放过她。
“先离开再说。”她没有忘记迈尔说的不宜久留。不论他做了什么,终究是膈应人的。
但是她高估了自己挽回的信誉,低估了布鲁斯求索的执着。
她的一句离开被误解成好容易才迈出的坦诚一步的又一次后撤。他所求不过她敞开心扉,她却在心门开出一条狭小、光都难透的缝隙之后不遗余力将其关闭严实,叫他如何不伤心,如何能接受。
“这么难吗?”他问她。眼里是再分明不过的失望、失落、失意。
原来爱是如此锋利的一把尖刺,连最优秀的大脑都会被洞穿、搅浑、失去辨别力。华尼托哭笑不得:“不是你想的那样……”话到嘴边又不再解释。
不是不想也无关清高,是来不及。她感觉到有人在靠近。一队人。
南楼西翼,档案室所在这层的半侧空间在她的能力覆盖。她既敢带布鲁斯回巢穴,又怎会不做准备。布鲁斯的存在从最开始就被抹去,这对于她控制的空间地带不是难事。若她执意隐瞒,她甚至能够清楚自己的行迹。但是没有必要。又或者说,她想让暗处窥视的一双双眼睛瞧见,华尼托回到了南极。
寻常的空间传送需要登记在册的授权。未授权的传送除了被拒之门外,还会在抵达同时触发警报。作为一级授权享有者,华尼托博士的到来自然会被即刻批准,也被即刻知晓。虽不至于被高层第一时间迎候,也不会有人不知趣打扰。放在往日,像这般高调的一队人不亲自来,绝对担得起一声“寻衅”。
他们所来怕也确为寻衅。
华尼托并不真如向迈尔伯特表现出的,对他的设计一无所知。地图、升级、转移……布鲁斯的在场虽分散了她的注意也限制了行动,但不会连眼角一扫的空闲都没有。迈尔伯特的刻意,为自迪恩离世起便欲动的争锋,撕开一条宣泄的口子。早看不惯华尼托孤高独行的,势必将在玛尔斯的庇护转淡之后,露出凶牙。盛宠过后的落井下石是演到生茧的老戏码,架不住看客喜欢。
只不知这番寻衅是要她收敛,还是要借势压人逼向绝境?
她想大概会是后者。
布鲁斯皱了皱眉头,将欲出口的要她解释在喉头转了一圈又咽回肚里。他没有问出声,因为听见了脚步声。
她冲他抱歉一笑,而后扬手一挥、一捏。他虽看不见、摸不着,但仿佛能感觉紧贴周身的空间大气泡般将他圈起,慢慢腾空、飘浮。他仍处在档案室的空间又不尽然。那是种奇妙的感觉,像是化身作出窍的幽魂被动看着人世间,能够感受,无法干涉。
布鲁斯的感官是正确的。如他猜测,此刻他正置身独立空间。但不尽如他想,那并非全然华尼托的能力。不是华尼托的空间能力做不到捏塑独立空间,是消耗太过的她的身体负担不起。他看见她挥手后的一捏,并非是拿捏空间的尺寸,而是真切捏碎了独立空间强化胶囊,以稳固并维系他的所处。她的重伤未愈和来者的气势汹汹,让她不愿去赌此刻“空间”能力的稳定。
她做这一切的时机刚刚好。才收手也摆好资料,档案室的门就被人粗暴地撞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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带队的是洛吉克。意料之中。但首当其冲的是持枪的武装保卫科员。这同样在意料之中。惜命如洛吉克不会将自己暴露在哪怕千分之一的险境,把行动队员当人肉盾牌的事他没少干过,也就怪不得私下里被人恨声喊“老不死”。
被武器指着、人墙围着的华尼托博仅是不慌不忙放下才翻了几页的卷宗,再抬眼掠过了所有人。那是一个很普通的、猝不及防被人打搅后的打量,她的眼里没有一点尖锐,甚至找不到防备,可偏偏是这么道平静而缓慢掠过的眼风,让武装科员和洛吉克生出股窒息般的压迫。
人群之中理该被压制的年轻博士,不声不响反客为主,用同往日无异的淡漠说:“似乎是有急事要我搭把手,只是不巧我刚好有个点子需待验证,你们怕是得等上一会儿了。”
这不是商量,是告知。
放在往日,洛吉克会因忌惮玛尔斯而妥协。但是今日不同。被玛尔斯放弃的她早非昔日不可一世的华尼托,可笑她还端着那副唯我独尊的嘴脸。
“省省吧。玛尔斯都放弃了你,这姿态摆给谁看。”洛吉克冷嗤一声,从防弹背心和枪支的夹缝里,自人群后方挤到华尼托面前。
他和不少追随迪恩派克大半生的忠实旧部一样,对华尼托很有意见。没有背景、太年轻的女人,她不偏不倚撞中他们的所有厌恶,何况她气焰嚣张。从前有玛尔斯护着、阿历克谢帮衬,就是迪恩本人也让她三分。只是如今?她还有如今吗。
洛吉克抖出一张折皱的打印纸,朝华尼托的方向拍去:“这是今早的移交文书,但凡你稍有点记性,应该还有印象吧。”
洛吉克免死金牌似举在华尼托眼前的是署有玛尔斯、迈尔伯特和她本人签名的,X重启名录、备案的移交文书。文书上的时间拓印是当日稍早。虽不知道迈尔从哪弄来她和玛尔斯的签名,但还挺像回事。其实移交文书本身没什么隐喻,只是X重启一直是她华尼托主导,这份文书转移落在洛吉克眼里可能被过度解读成了权力移交。
当然,这必定是迈尔此举的用意——不怕洛吉克误会,就怕他不误会。
“你兴师动众就为了给我看这个?”华尼托看傻瓜似的眼神和语气,让一些资历尚浅的武装科员破功笑出声,“没有别的事的话,请回吧。我忙着。”她说完便不再理会,取下别在领口的笔,随意但快速地在卷宗上写着什么。
“敬你一声博士,你是真不明白,还是装糊涂?项目移交,法布斯有义务督促、抽查以确保任意一方都未藏私。”她无动于衷甚至懒于敷衍的态度令洛吉克窝火,盛怒之下他径直捉住了华尼托的手腕,“恕我直言,向博士你这种素来针对同僚的,我很难怀疑你没有在资料上做手脚。”
半空中外人瞧不见的布鲁斯眯起眼睛,他不喜欢洛吉克对华尼托的态度。当然比起态度,让他不能忍的更是洛吉克的直接动手。
布鲁斯不能忍,华尼托也不能。
她松开按着卷宗的左手,看似缓慢实则迅即得捉住洛吉克捉着自己的手,用力一扳,随即有骨断的脆响,和慢半拍的惨叫。才动手折断洛吉克手腕的她却是头也不抬,翻转着右腕带动昂贵的钢笔拉出一道细长的游丝回转,圆满遮掩了因洛吉克动手而渗下一滴墨痕稍重的不完美。
做完这一切后她方直视于洛吉克,眼里不再遮掩的冷光生生把后者逼退一步:“你逾矩了。”
洛吉克再装不出半点斯文,苍老沙哑的声音嘶吼着:“我逾矩?是谁二话不说就对同僚动手?我不过秉公查验,你百般刁难,你敢说这不是欲盖弥彰?我告诉你……”
“秉公?你出身分析单元,却抢着搜证单元的活狐假虎威。按你的理论,我是不是也该怀疑一下你那昭然若揭、意欲顶替阿历克谢的心思?”她却连听他说完都懒得。
“你……”洛吉克的脸涨得发红又憋得发紫,那一瞬的脸色不可谓不精彩。论争锋,十个洛吉克也比不上一个华尼托。他终于领悟了,不再顺着她话头纠缠,“只要我洛吉克在一日便一日维护法布斯的章程,哪怕代价是身死。将她给我拿下!”
武装科员端着枪把包围圈缩紧,但无人如洛吉克所愿去近华尼托的身。
“既然你的脸面都已追随迪恩派克故去,又何必折腾这截半入土的身子要死要活。”华尼托冲着洛吉克绽出个绚烂也残忍的笑,“寻死何不早说,我成全你。”
“听听!听听她的话,还愣着做什么?!”
没有人理会他。
“你这般忠诚,可惜迪恩瞧不到了,尽管他在世时也没少见你使绊子。拿腔拿调也不知道演给谁看?迈尔伯特?他虽接了这移交,可怎么看你这幅讨人嫌也不像能对他胃口,何况还蠢得慌。大抵是有人瞧着内外动荡,想乘乱混个高迁,顺手捞了你一把。老大年纪了,被人当枪使,还真以为觅着知音了?”
她说得一字不差,甚至有种知晓推手的错觉,但她不可能知道。洛吉克告诉自己冷静,她不过装腔作势来诈自己的真话。
“华尼托,口不择言救不了你。没有了玛尔斯的宠幸,真不知道你还哪来的傲气。求我吧,要是我心情好,还能留你一命。”他再次向周围的武装科员摆手示意,可再一次地被忽视。
“同样的话还给你。”华尼托绕到桌前。没有武器的人信步闲庭,持枪的如临大敌,“你真以为你拿捏得了这个基地里的任何人?你真以为少了玛尔斯,这地方就是你的天地?荒唐。”
才收紧的包围圈又随着她的一步步近逼,一圈圈拉松。
“你以为他们会听你?你自己也看见了,他们压根不理你。”前一秒还笑着的人,下一秒便冷肃了脸,“带走。”
洛吉克多次指挥才半推半就端枪示警的武装科员,在华尼托一声令下便干脆把他擒获。她居高临下瞧着他,冷漠至极的眼神直白地告诉他,不需要玛尔斯,我华尼托也是你撼动不了半点的人物。
螳臂当车,可笑他直到最后关头方惊觉,昔年迪恩派克的避退三分不全然是对玛尔斯的忌惮。更是对她华尼托的忌惮。是了,一个没有背景又太过年轻的女人,没有一点手段又如何能走到华尼托的高点。
可惜太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