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1 黄金

    ***

    娜塔莎最后检查了一遍装备。该带的不该带的都好好绑在身上。

    她冲指挥官点头致意。不是最后一个也不是第一个,作为“新人”,刚刚好的速度。五人小队,标准战术配置。他们要去突袭近郊的仓库。替珀特港口Mafia做事的下家私扣了他们的货,不多,每一批只拿一点,所以直到现在才发觉。货就放在这一间不起眼的仓库。情报员盯了至少一个礼拜。选择今夜,因为下家本人在。

    这不是“伊格莉丝”的级别该知道的消息,但和娜塔莎交好的情报员不少。就像她走前对布鲁斯所说,她总有办法混得如鱼得水。就像她才用了几天时间,成功让凯文把她放到战术小队。

    战术小队的指挥官不是凯文,司令也不是。他像是小头目,有权命令战术队,驯服与否是另一回事。战术小队的一个共性是大男子主义。港口Mafia也不例外。没人看得起来路不明的女人,特别是靠上司空降。她和他们打了一架。狠狠地。黑寡妇的实力为她谋来一席之地。可笑她早年人人闻而色变的传奇女间谍,而今只能委身在小小□□打下手。

    娜塔莎把紧身衣的拉链一拉到底,遮住那一截脖子。夜风凉。

    指挥官比了手势,她和其余队员同步举起来福。她的位置在左侧后方。红外激光瞄准镜齐刷刷一排,像是夺命恶鬼的前锋。

    特工这行,最难学会的一课是去做应该做的事。她训导过太多年轻人,见识过太多人过不了心里这一关。挣扎,是向善本性的反应。训练要求的却是忘记本性。如此才能做该做的事。

    她想起最近一次的训导,是他们复仇者里新吸收的小男孩。蜘蛛侠吧。她记得托尼那样叫他。还只是个高中生,怀有这种那种不切实际的梦,有偶像,会崇拜,也会语无伦次。不是不好,只是她很羡慕。是她从没有过也不可能得到的童年。寻常人家的孩子,寻常的童年。史蒂夫和她还有托尼在训导这个孩子的问题上有了分歧。他说超级英雄首先要做对的事。她到底没忍住,没忍住把现实撕开给孩子看。

    做该做的事,哪怕是错的。比如现在。

    铁门撞开。

    遮盖货物的塑胶布才掀开一角,仓库里的人看着乐高积木下的小金砖,乐不思蜀。乐极生悲。狂喜的笑容僵硬在每一个人脸上。月光从铁栅栏挡着的窗户里洒落,照着枪口下按住定格键的工装男女,宛如油画卷上的最后一笔。

    指挥官的声音从面罩下传出,闷闷的,“你们胆子很大,敢动港口Mafia的货。”下半句他没有说,不必说——动了港口Mafia的货,死路一条。

    前几天和凯文独处的时候,娜塔莎委婉得建议过“审讯”:为什么偷,有没有人指使,目的是什么……死人或许能解答一些疑问,而许多内容不得不从活人嘴里探听。凯文却哂笑说:“我们不是神盾局。”□□处决,不问缘由。

    四五十岁模样的男子跨前一步,解释说他没有偷没有抢。是下家本人。娜塔莎在红外瞄准镜里看到他冷汗直流。仔细看还能发觉挽起的袖子下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他辩解说自己一直恪守信用,所谓“赃物”是合同里约定好的薪酬。

    港口Mafia会签合同么?娜塔莎不无讽刺得想。他们的生意不能过帐面,很难想象会留下合同这样白纸黑字的证据。她听到指挥官冷笑了一声。是时候了。她默叹。作为黑寡妇的职业生涯里,她见过太多相似的最后一刻。不能说那些人不可怜。费尽心机在□□手下讨过活,不见得每个人都有称霸一方的雄心。为了过活,仅是过活。

    可惜成年人要为自己的选择负责。

    枪响了。没有□□。

    ***

    刚塞洛斯挂了电话。是凯文的电话,说战术小队才打来无线电汇报。刚塞洛斯例行公事夸赞几句。没有喜悦也没有意外。他知道。办公室里的荧幕闪烁雪花,不久前还放着监控。他实时看了现场。和安东尼奥一起。

    又是一夜无眠。刚塞洛斯从皮椅上站起,在办公室里踱步,放松久坐僵硬的肌肉。四点半。他看了眼手表,心道安东尼奥差不多该回来。

    他才那样想,门被推开。安东尼奥的黑大衣卷着仆仆风尘扬了他一屋子灰。刚塞洛斯挥手,徒劳想驱走空气里的污浊。凌晨浇过大雨,一小时四十来分钟前才下停。安东尼奥的短靴沾着泥泞,泥泞染上雨土草泥清香。是刚塞洛斯从不喜欢的味道。那会让他回忆起农庄里的日子,回忆起那些动物是那么的……蠢。

    “少来。”安东尼奥抢在他前边发话。淋湿的头发在额前一翘一翘,“东西四天前就寄出去了。用的是他小儿子的名义。他没有留档的习惯,你知道他素来警惕过头。技术科才设法从儿子的电脑里复原出追踪号。船前天凌晨到了那边港口。你没听错,前天凌晨。前后五六趟船恐怕都牵扯进上了新闻的冲突里。”

    刚塞洛斯手里的笔断成两截,声音像此牙缝里挤出,“为什么走那一条航线。”

    安东尼奥没有回答,也不需要回答。负责交易的他更清楚。这是个自问自答——因为那素来是最稳妥的走法。没有人料到港口沿岸的国家突然升级摩擦。加急新闻在电视台广播前,没能得到任何消息。到现在还是。不清楚是已罹难还仅扣押,只能说后者可能大些。

    这批货容不下差错,半点不行。刚塞洛斯眼里迸出凶光,看起来稍像个港口Mafia的头目。

    “不过,至少给你追回了些什物。”安东尼奥笑得有些恶劣。从怀里取出沉甸甸的小盒,打开是满当当的金锭。小号的。晃眼金光,他看都不看。开盒露了一下,旋即推飞到刚塞洛斯面前。

    刚塞洛斯接过,打开,用如出一辙的漠然瞥了一眼。飞快的一瞥,清点数量无误,随手放在边上。寻常人看了能喜乐半天的金锭,他们丝毫不在心上,仿佛无足轻重。

    娜塔莎踢掉短靴。靴尖上沾着泥泞,她暂时不想清理。下了一夜大雨,任务之后都没停。又加了额外负担,花了些气力弄混了脚步车辙。大约天一亮就会有人发现。好在大雨的味道冲淡了腥气。但愿不会让人作呕。她那么想着,瘫倒在宿舍的床上。床铺很软,条件很好。

    新人会配给宿舍,可以自由选择接受与否。大多数人会住。条件比自己找的简易出租屋好很多。宿舍区的年轻人常会开玩笑说,珀特港口Mafia的“员工福利”特别好。那是因为你们在给他们卖命。娜塔莎无奈得想。用性命的价值来衡量,这还算干净的小套间也就没那么好。

    她不是直接回的宿舍。汽车在一个中转站把他们放下。指挥官有钥匙,带他们换了一身行头,走了几公里路,才上了另一辆车。第二辆车载他们到了班车停靠点。自由活动是从那事开始。她没有马上回去。和一个才认识的兄弟抽了根烟,聊了会,乘机顺便和复仇者作了联络。

    娜塔莎躺在床上,玩味着托尼的质疑。他说:“万一下家说的是真话呢?”真话的话,就麻烦了。她想。本来简单的一桩处决叛徒,这么一拐弯就说不明朗了。目前唯独能做的是查金条编号。收队的时候她瞥见一眼,004307,面上那条的号码。

    她记性很好。托尼拿着这串数字不知道又在捣鼓些什么。他的话,兴许能弄出些名堂。娜塔莎那么想着,放任自己偷懒一会,睡了过去。

    004307,左起第一条的编号,准确无误得抄在下家的日记上。

    日记躺在刚塞洛斯的办公桌上。

    下家没有撒谎,金锭是付给他的定金,事成之后另一笔再结,统共作为转运货物的酬金。但是他近来的摇摆不定,让安东尼奥找到了更合适的酬谢方式。

    刚塞洛斯的电脑,“叮”得发出提示:未授权提用。安东尼奥凑近,看到是这样一句话。有人在查这组金锭。会留心这些且当夜在场的人选不言而喻。他冷哼一声,“这个女人,动作倒快。”手里半点不含糊得在档案柜里翻查。

    刚塞洛斯又坐回书桌后。侧眼能看到安东尼奥快而不乱的动静。他知道该做什么。他自己也该有所应对了。

    “时间还早。等中午前后,我会告诉克里斯蒂娜邀请特工常去实验室坐坐。”刚塞洛斯托着腮,神情重新一派云淡风轻。安东尼奥知道,这意味着他认真起来了。他们不会想和一个认真了的刚塞洛斯打交道。

    ***

    查到004307的出处,是将近两天后。还被老蝙蝠领先了。

    托尼把手里的最新实验物理论文重重扣回桌面。好吧,他承认最近不在状态。想用文献调剂无聊的情报工作,却适得其反。马克·最新号毫无灵感,凌乱的业界发现更阻塞了他的思路。就不该看这种乱七八糟的东西。托尼愤愤想。忘记静音的老贾又在提醒他休息。休息,他最不需要的就是休息。

    老蝙蝠又截获了情报。大概是监视通讯频道得来的。托尼后仰在办公椅上推敲。不太可能从他的终端这儿窃取,尽管也没有特意加密。这一块上大家半斤八两。也不是说没有被成功侵入的案例,不过很快会察觉反击。好吧。他知道先下该谈论的不是这些。

    总之老蝙蝠留下的线索让他意识到了一点疏漏。顺着漏洞下手,查到金锭的出处是“黑色黄金”。他们的系统不及珀特港口Mafia做得好,调取文件轻而易举。

    金锭经过两次转运,逆向追查到的出货区域和神盾局一起大宗黄金失窃案的登记辖区重合。录入时间是三个月前,神盾局的留档则可追溯到两年前。意料之外的谨慎。出于好奇,托尼随机抽查了另三比交易,中等规模,多次转运。和预期一致,每一笔都有匹配的神盾局检索,时间差至少一年朝上。

    他给布鲁斯打了个电话。

    不想承认但心里的古怪挥之不去。没有人比老蝙蝠更适合谈论这种阴沉的话题。而且很明显,觉得古怪的不止他。电话接通后,老蝙蝠开门见山说:“这种周密程度不像‘黑色黄金’的作风。”

    他很想开口嘲讽几句,什么时候蝙蝠也学会坦诚,话到喉头却也觉得实在不是时候。莱纳一天不回来,老蝙蝠一天放心不下。他知道。托尼瞥了眼办公桌上小辣椒的照片,以为没有人察觉。他忘记自己没有指示贾维斯休眠。

    布鲁斯说的是。

    □□上的做事多多少少瞻前顾后。就好比“黑色黄金”靠原油发迹那会儿,各家机构都知道,拿不着足以定罪的证据。娜塔莎曾在一搜查小组待过。出于什么目的不得而知,但从报告来看,“黑色黄金”的全部手法是把正规和不正规的货对插,绕几个港口,乘换船的间隙,一点一点得卸,一点一点得补。那种东西等不了个两三年,也从没有等过。

    这一次不一样。做事的人很耐得下性子。

    单笔货的价值金额不大,不是会引来过度关注的单子。不仅转运,交叉转运。每一批货的包裹到港之后都拆到不同城市。兜两三个大圈子,从海运转到卡车或铁路再拉回原地,重新分拣装箱再送运。不消说是打包的工人,哪怕监管单子的都未必搞得清具体物什。货物最终消失的地方,也不是“黑色黄金”有主要据点的城市。

    做这件事的人在混淆视听。不止是外部的视听,也有内部的。而且做得很聪明。他没有忘记“黑色黄金”成员的供词,说时下是“内忧外患”。没有比腹背受敌的组织更会倾力去掩盖行踪和意图的——起码有人希望他们这样想。但那样周密之人的一个缺点是,想象不出寻常人的做事安排。

    “说到底‘黑色黄金’是一群运气太好的小混混。”托尼拿着螺丝刀有一下没一下得敲工作台,“情形好时看不出毛病,一遇事端就会原形毕露。”比方设计连环嫁祸港口Mafia却被反咬一口。他们能狠也会欺诈,可惜力道用得不在症结。

    说好听些叫计谋,难听些叫狗急跳墙。

    “而策划这一切的人,很冷静。”布鲁斯用听起来也很冷静的声音说。如果没有足够清醒的大脑,拆送、转运、重新分拣这系列操作就足够把自己绕晕。

    “你觉得是谁?”托尼问,“我不喜欢这种处处流露精明算计的感觉。”

    说起精明算计,近来给布鲁斯这种感觉的也有这么一个组织——珀特港口Mafia。

    电话的两端,两个并不合拍的男人陷入了一样的沉默。他们开始怀疑,莱纳的回归和娜塔莎的潜入会不会是对方早算好的一个请君入瓮的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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