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威尼斯湖畔的春风夹着水气偏寒,小舟里上下的旅客总会拢紧衣襟,贡多拉尖头逆阳而立的船夫却说,那是冰雪消融的最美时节。
船桨所经之处,日光里的湛蓝湖水翻出两道白波,搅动着、追逐着。倚着船舷的女游客闻言轻笑,“可冰雪能封存一切,美妙的、丑陋的……”风吹飞她一色纯白纱裙,日光穿透裙摆的褶皱掩映着那件暗红羊绒大衣,像是雪原上遍开暗梅。
她仿佛天生属于冬季。最多十六七的少年船夫出神想。女人侧转向自己的面目墨镜下看不真切,分明的线条依稀能辨出美人胚子。美则美矣,这一身的精致好比冬雪束缚的暗梅,怒放的明艳终在日复一日的寂寥里趋于暗淡,生机勃勃也死气沉沉。
于是少年脱口而出,“但那是只表象。冰层下湖底的鱼群仍往来游动,霜雪下土壤中的树根尚补给养分,那不过生命动态之美里太浅显、偏薄的一个静态捕捉,丧失了万事万物的本来面貌。”
拱桥的阴影落在船身,把木板切割成砖块的方正。女人昂起的脸上笑容有一瞬剥落,像是挂起青苔的阴湿砖块所露出的本来面貌,“平和的假象有何不好。”她的声音很轻,落在风里随时能散去。
过了拱桥的贡多拉很快到了目的地。她握起那束被风吹乱的雏菊,立在船舷转身,“这是个美妙的城市,但愿你不曾深入。”流利的意语没有太多口音,生涩的用词依旧能听出外邦人的身份。
什么叫不曾深入,他才是这座城市土生土长的原住民。少年望着女人纤细的背影踩着米色的高跟鞋在砖板路上清脆响声里晃远,面露困惑。
不去深入便与丑恶隔绝,愿你如这朝露青春不改。女人扣紧衣襟,在晨曦中无声祈福。
她下船的地方右拐过两条小巷,有一片墓地。不是教堂后院一类的墓地,鲜为外人知。
她到时墓园里有个驼背的老婆婆抹着泪水,正要离开。一身天蓝的棉布连衣裙被雨后的泥泞染成了斑点款式。约莫是跪在墓前大哭过。女人用藏在墨镜后的眼睛悄无声息得打量。她看见墓碑刻字是男人姓名,没有生卒年月说不清丈夫还是儿子。
她在看老人的时候,老人也在看她。她这个外乡人裹着丝巾带着墨镜信步闲庭的模样,比起祭拜更像是罗马假日里偷游的尊贵公主,和衰败的墓园格格不入。近些年来旅游业发展,旅人怀揣新奇摸索去该到的、不该到的地方。
“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老妇人嘶哑的声音在冲她吼叫,双手握拳,身体前倾的样子可怜也可悲。可以想象多少次诚心祭拜被旅人嬉笑打断的嗔怒和无助,久而久之塞在心尖成了沉痛的愤恨。
只是,这又与她何干。
女人面无表情穿过一排排墓碑,步伐仍是徐徐。漫不经心的态度彻底把老妇人激怒,拄着拐杖蹬蹬向她冲去。大概是想打自己吧,用那根粗壮的拐杖。女人望着石板上的倒影,不甚在意得想到。
女人故意放慢了脚步,老妇人轻松赶上。抡起的拐杖才要落下之时,有一道男声蓦然响起,“有什么问题么?”文雅也锐利。
女人和老人同时转身,墓园口不知何时停满一排轿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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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色轿车边上站满黑色西装的男人,整齐如一、一丝不苟。唯独领头那人一件大衣没有系上,松松垮垮搭在肩头,露出内里一套银灰色的西服。他单手插着口袋,露出手腕上的黑色表带,另一手抖着手绢掸着身上并不存在的灰尘。
在这个国度过了一辈子的老妇人太明白黑色驾车和黑衣人的意义。黑手党,令人闻风丧胆的恶徒。老妇人叹息着原路返回。走一步,敲一步拐杖。一记一记,在泥地上烙下印记,刻进她心里,越发得心烦意乱。
理智告诫她避让,情感却在喧嚣。为什么要践踏这片灵魂栖息的土壤?它也许破败、枯草横生,不比城里大教堂修缮完整格调优雅的墓园,但它之于她是亲人长眠的巢穴,心灵宽慰的母港。她不能容忍这最后一份平和被无关者的无知、狂妄所毁去。
“欺人太甚。”和男人擦肩而过之时,老妇人卯足一身胆魄如是说,谁知她胸中一颗心跳动飞速不比当年初识老伴。
男人突兀得笑了,笑声低低的像是戏台上世家公子极尽克制的笑法,却叫人背脊发凉。老妇人看到了刀光,明晃晃的刀光,应在一双老去浑浊的眼里,眼神也清明了好些。动刀的不是他。是守在车边的保镖。老妇人没看清那些人如何脚步交错,眨眼间切段她所有去路。
“这是做什么,不要吓着老人家。”男人又抖了抖手绢,不紧不慢叠好,放回胸前,“不过老人家,话不能乱说。欺人太甚?我是在帮你。你可知,你那一拐杖砸向她,会有什么后果?”
“后果?她的医药费,我付得起!”
男人笑得弯下腰,“医药费?你若是长眠此地,还怎么赔她医药费?”
“我还不至于杀了她吧。”女人略显清冷的声音从墓园尽头的老槐树下传来。背阳处,她已摘下墨镜,天生的桃花眼,不笑时竟只余下冷利。
“她这把身子骨,被你折腾几下,离死不远。”
旁若无人的交谈吓得老人冷汗浸透后背,此时才后悔为何要冲动。□□面前再不甘也该忍气吞声,曾在家里谩骂□□被小女儿如是规劝,她从听不进。想着纵然横行也断不该敢光天化日之下杀人毁尸灭迹,天大地大律法无边。至如今,看那些人轻松的神情才恍然,他们从未把这框框条条放在眼里。
好在无人在意她。
老妇人拄着拐杖用比来时快一倍的速度远离,女人眯着好看的眼睛望着她却摇了摇头。
男人走到槐树下狭窄石阶前,目睹她将手中一束雏菊放到无名碑前。大理石上已有风吹雨打的痕迹,碑旁的杂草如墓园里每一坐碑额下一般丛生,却能依稀看出修理的痕迹。“莱纳,你为何摇头。”男人如是问,仿佛真的不解。收起了故放的锐意,言辞里仅余漫不经心。
“里基厄特,最近的都市传言不知你可有耳闻。”莱纳转向蹲在身边拨弄雏菊的男人,似笑非笑,“听说有个孝子一整箱画油,预备给七十大寿的母亲作画。他很有天分,可惜家境清寒没能读艺校也买不起画具。可生日宴上的老母亲没等到油画却得来一盒断指——藏青缎盒,扎着金丝绸带,内里舔着天鹅绒,绒布上洒了一圈水晶。听闻那‘礼物盒’的价值已高过所有寿礼。”
“港口Mafia的礼物自当有些品味。”里基厄特从怀里取出一个藏青缎盒,在莱纳揶揄的眼神下打开,天鹅绒布上洒满的水晶之间,放了一把钥匙。两人相视而笑,眼神里似有暧昧,仿佛谁都未曾留意轿车旁有保镖脱队匆匆来回。
她从他递出的首饰盒里取走钥匙,呢喃般低语一句,“可惜那从来不是什么画油……”裹着油彩的外包壳,胶体管状储藏盒能存放的太多。
“我差点以为你在为老婆婆惋惜。”里基厄特扯散一朵雏菊,把掰开的花瓣沿着墓碑洒了一圈,“可我没想到你会来看她,更没想到他会雇人修理墓碑,还做得那样隐蔽。”后半句话里的那个“她”显然不是老妇人。
可究竟是谁为了谁修剪墓碑,又为何让精心修理过的墓碑边生出杂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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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惠特克那个人一直思虑过重。”莱纳拍了拍有些沾湿的手站起,几瓣花沿着衣裙飘落,“所以你很难去相信他也曾经真心爱过一个女人,为了她险些自暴自弃。”
惠特克曾喜欢的意大利女人是他实验助手。算不上绝顶聪明,却是为数不多胆敢质疑的。惠特克那人,看起来文质彬彬,实则强权。他手下待过的实验员都清楚,也便就战战兢兢。这个特别的女人在一群畏首畏尾的年轻人里无疑大放光彩,从普通研究员到资深头衔再被提拔为私人助手,他和她的关系在这一步步中不可忽略得拉近。
说不清到底是什么最终让他动心,但可以肯定的是惠特克的动心是收着掩着。莱纳和里基厄特都懂,本质上他们是一类人。可那个直爽的女人受不了也不喜欢情感游戏。来回无休止的试探和吃不准的会否回应,在漫长消磨中能把人逼疯。
据说她在惠特克的办公室里质问,问他真心假意,也问他想要情侣还是床伴。她的声色俱厉换来仍是他轻描淡写反问一句,“你想要哪种?”她却说哪种都无所谓,只要他一句明白话。最受不了他这种不近不远、欲擒故纵。时间很宝贵,她不想浪费在无意义的游戏中。
活得像他们这样处心积虑的人容易被单纯的灵魂吸引。因为在后者面前,可以卸下防备,无所顾虑。惠特克和女人一起度过了人生中最轻松的三年,女人对他的情意已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她说想带他回家乡看看,在生日那天。惠特克戴着他送给她也给自己的对戒,温柔得答应。
这个愿望实现之前,她因实验事故离开了。在他的实验室里,他亲自指挥的一次重要实验中。那之后他休了很长时间的假,一度似有过离职的念头。究竟如何旁人并不清楚,只知道他一手操办了女人的葬礼,带着她的骨灰回了她的家乡,葬在她曾说过的童年旧宅附近。
她的童年是在一栋大房子里度过。和所有乡里的大房子一样,年久失修,维护高昂,最终她的父母选择把它变卖,一家人移居城镇。惠特克带着骨灰找到她故乡的时候,老房子已经不在了。和周围的一片老房子一起消失殆尽。但乡议会留了一块地给旧居民做墓葬,乡里人守旧,怕他们闹不开心。
惠特克其实不喜欢那简陋的陵园,可女人在世时总让他不要铺张浪费,所以他没有再花钱为她买一块墓地。他想,她会喜欢回到故土的感觉。那时的他站在她墓前,望着遍开的雏菊笑得惬意。明明最悲伤的地点却莫名让他舒心。
现在,莱纳和里基厄特立在散了一地的雏菊花前代替惠特克来看她。
里基厄特拍了拍莱纳,大概能算作安慰,“都结束了。”他的轿车后座还放着一张报纸,翻开的那版是惠特克放大的照片。照片的背景是法院,他里法院一排台阶的距离。不是什么西服革履的精致时装摆拍。惠特克的胸口开着一个大洞,没有血色的脸上是难以置信的神情。
里基厄特相信同样的新闻莱纳一定也见过。
莱纳垂眸望着墓地不知在想什么,良久才重复着那句,“结束了……”不论对老妇人,还是惠特克。
占据各大报纸的头版新闻【激进科学家受审前遭实验对象报复身亡】对惠特克的结局做了简明总结。当时的他拷着手铐被联邦探员押韵,虽仍西装革履,久经折磨的身子已撑不起从前定制的服装,也难复往昔的意气风发。他被搀扶着疾步快走,低着头不远面对媒体镜头。以前有多享受的人群焦点,现在就有多厌恶。
若能重来,他或许会想抬头看看。看看人群忽然变得惊慌失措,看看深色的人影从远处拨开人海和警员,用意想不到的速度朝他冲来。等他听到惊呼转身时,连最本能的防御也已做不到。最先见的是贝鲁西斯。从“失踪”到“再现”的数月里,他接受了改造计划,而今更快、更强。
速度和力量加持的一拳,惠特克避无可避。身子被打飞到半空,五脏六肺寄到一块,难受得想要呕吐。但这不是等待他的全部。等他意识到的时候已经晚了。是妮娜,该躺在病榻上的妮娜,借着贝鲁西斯托举的力量腾空飞跃,半兽化的手臂连着猫一样的尖爪,势不可挡得朝惠特克抓去,一记抓破他的胸腔。
他能听到心脏被捏碎的声音,然后身体像断了线的风筝急转直下。
“我以为你至少会想法设法把贝鲁西斯接走。”里基厄特为她打开车门,意味不明得说道。
她答得揶揄也漫不经心,“在满城风雨的现在?我还惦记着你说过的那家餐厅。”言下之意,若惹了麻烦就吃不成了。
“所以特地为我盛装打扮?”他知道她素来不喜浓烈的色彩。
“安德烈喜欢。”
里基厄特记得这个名字属于陪她来意大利的那个金发男人。看起来不很聪明,也不像是她会喜欢的类型。不过……她像是会喜欢上一个人的样子么?里基厄特问自己,答案是不必多想的否定。感情对于他们这样的人,最是一文不值。
“意思是你来和我们告别。”
“或许你可以去斯堪的纳维亚看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