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3 拼图

    ***

    采购经理伊斯科夫点了一口烟。皮手套下的手指活动不再那样灵敏。可是他不想脱下。脱下太冷。他掸开木栏杆上的积雪,趴倚下,也不管雪化的水打湿袖管。一望无际的雪原,看久了会让人绝望。他用力吸一口烟,呼出的气在眼前结雾。北风刮来,冷得人直哆嗦,偏他不想回室内。寒冷能暂时冰封烦躁不安。

    “听说涵养极好的安迪克今天在办公室里大动干戈,骂人、摔东西的声音隔着半天走廊都能听见。”伊斯科夫第三次拿起传呼机的时候,有人推门而入。那是讯息发出的整整十分钟后。

    黑色羽绒服的袖管就趴在他边上,不到半个拳头的距离。他拧头望去,皱紧的眉头勉强展平,“是我,他上任后的第一通火撒在了我身上。货误期了。已经是原定交割日后的第十二天了。”

    黑色羽绒服的主人惊讶得侧转向他,彼此间最后半个拳头的距离也消失了。

    伊斯科夫又吸了一口烟。直等到吐出的烟圈散尽,他才眯起眼像是下定决心道:“你还是这样好看。成天一身白,活见鬼似的。”

    “我以为人家管那叫作白衣天使。”身侧的高挑女人,也就是莱纳,不无讽刺得回答。

    “啊……因为他们企图把医务人员塑造成希望的化身。”她没想过他会认真回应,“但对于常年困在病院走不出去的病人,那哪是希望,是逼疯人的无望——无时无刻不在提醒他,你走不出去,永远都走不掉。就像这雪原。”

    雪原。她和他不约而同把目光放远,放诸皑皑雪花堆贮的天地,不知所在。

    “要来一口么?天冷。”伊斯科夫把还剩大半截的烟递向莱纳。他其实在开玩笑。他听说过她不会抽烟。

    她没有接。如他所料。他没有想到的是,她弯下腰就着他的手指用力吸了一口。吐出的烟圈比他自己的,更大,更圆。伊斯科夫讶异得睁大眼睛、张开嘴,直至被灌入的冷风呛到咳嗽。

    莱纳维持着伏低的姿势,侧转过的眉眼似笑非笑,“很奇怪么?我会吸烟,只是从来不喜欢。”她没有化妆。若配上红唇眼线,一定是妩媚的风情万种。他默默想,却并不为她说的不喜欢觉到奇怪。她骨子里是那种清冷的人,沾惹了烟火气反才叫人奇怪。

    她没有说的是,虽然不喜欢吸烟却也没少抽过烟。真正断烟,说起来还是近来的事。不喜欢么?那个人大概是不会喜欢的。

    伊斯科夫转回烟头又猛抽了几口。她侧眼望着,“烟酒一类的东西能让你解脱,也会让反应迟钝、麻木。你不相信交易延期了。”

    他摇了摇头,冷风和烟味卷走的烦躁悉数回笼,“供应商的名誉很好,以前也有过合作,这是第一次出意外。很巧的是,供应商的一个物流人员自十八天前的午夜,从公路休息站的停靠点下车后,再也没有回来。卡车在次日被另一位驾驶员发现。”伊斯科夫从脚边的公文包里抽出一叠很厚的、牛皮纸夹的文件。

    “你查了供应商的所有操作员。”她笃定的语气里透着一点古怪的笑,“毕竟事件报告里不会录入。”

    驾驶员失踪对于供应商是致命的。人不会平白无故消失。蒸发的驾驶员极可能在不可控的场景里胡言乱语。疯话会毁了名声。要在供应链里立足,名声很重要。

    “应该的。”伊斯科夫站直身子,雪地里的阳光令他一阵眩晕。连日昼夜颠倒的作息好心开始了报复,“打开看看,里面有一份地图。休息站的地理位置……很微妙。”大概是累了,他说话的声音很轻。轻飘飘落到她耳里却叫她下意识眯起眼睛。

    也许根本不必看。但她到底在文件的夹层里找到那张标记了红圈的地图。是5号州际公路逼邻311国道岔口的休息站。简单说,是距离哥潭不足四小时车程的荒外。

    哥潭。还真像布鲁斯的作风。她在心底笑了一下。

    伊斯科夫抽完了最后小半截烟,期间谁都没有说话。莱纳在他身边一页页快速翻阅报告,他则在心底推敲着也算是人尽皆知的传闻——关乎她和布鲁斯·韦恩,和蝙蝠侠。

    终于他在雪水上摁灭烟头。她合上牛皮纸夹,淡声问:“延期的货,你打算怎么处理?”

    “安迪克要求交割,不计一切代价。”他悄眼瞥她,想着她的话大概猜得到这样的结果。

    “他确实该想。这荒无人烟之处的基地,是他职业生涯的跳板。”她轻笑一声,回答里露出的嘲讽他还尚不自觉,“可你不想。你想要不计代价得毁了这批货。”

    所以他约了她见面。他们都知道,这件事上他是对的。

    他深吸一口气,正面转向她。打了三五遍腹稿的话来不及出口,被西向卷来、覆盖整座基地的警铃打断。

    他们对视一眼,她把文件砸回他怀中,一面快步离去一面扎起披散肩头的长发,“晚些时候,来我办公室。”

    就是不知要晚到何时。他在心里补充,也明白他们谁都无能为力。

    ***

    “心跳异常,快用起搏器!”

    “急需输血,血压不稳……”

    “心理医生呢?快叫心理医生来!她又开始说胡话!”

    ……

    神盾局83楼的医疗局里很混乱。妮娜的状况很不好,嘴里一直说着胡话。急救人员焦急到额头渗出冷汗。没有人清楚女孩的来历,但所有人都知道她很重要,必须得救回来,因为是七级特工和七级研究员亲自护送来的病患。作为保密单位里的医疗团队,察言观色的本事,他们练得很好。

    但他们拼命想就活的女孩,拼命在给他们添乱。

    和心理医生一道来的还有托尼·斯塔克。医务人员的心境可想而知。纵然隔着口罩,眼神里的绝望也看得见。但托尼没有分心理那些。五分钟前收到了27号特工的汇报,五分钟后医疗室里就有了异样,这真的会是巧合么?

    27号打进加密线路的时候,背景音里是喧闹、尖锐的警报声,他说:“被洗脑的男孩出了状况,正拉警报要求全单位集合。责任研究员今早见到了,是个女人,三十岁,甚至于更年轻。据说洗脑是她下的命令,项目负责人有异议。”

    莱纳今年27,下令洗脑的会是她么?斯塔克出神想,周围的嘈杂很快把他拉回现实。被洗脑的才出现抓狂,医疗室里观察的妮娜也跟着生命垂危,实在很微妙。

    妮娜的胡话说得不轻,比起呢喃更像是喊叫的语调。医务员说她神志不清。半昏迷状态中的她拧紧眉头在被扣住手脚的病床上挣扎、扭动,嘴里时而高昂时而颤抖的话语,像是怕极后的本能反应。

    “灯……这要命的无影灯,让人眩晕、让人发昏。我还活着么?这是现实?抑或一场梦?脑袋很重,没有办法思考,像是千斤寒水灌入,几乎要把我淹没。水……四面八方都是水,从脑子里往下运,从鼻孔、从嘴里、从手脚上叫嚣着要钻出来。不要……我不想变成漏了水的干瘪麻袋。会死,不要死,不能死。水……好冷,没有办法呼吸……谁来救救我,快救救我!”

    换任何人听都觉得像是胡话。若非查尔斯提过妮娜的共情能力,连托尼都会莫名其妙。贾维斯尽职得录着音,同时为地下102层里的复仇者转播。地下102层,机密研究室,是妮娜初来的地方。

    若这是共情,她所转述的难道是贝鲁西斯此时此刻的心绪么?托尼有种阅历灵异小说的感觉。

    心理医生无能为力,这不是心病,至少不是她本人的。叫唤了又一个五分钟,她的挣扎停止了,眉宇也展平,只是危险处境还没能摆脱。

    托尼的对讲机合时宜也不合时宜得叫起,耳麦里的贾维斯说是底下又接到了27号的联络。他迅速离开了83楼,心里一闪而过的担忧是为27号。见缝插针的频繁联络最好不要害了他自己。

    27号的语气很急促,伴着压抑的恐惧和愤怒,像是惊惶边缘的猛兽。

    这不是卧底的理想状态。外放的无线电前娜塔莎稍嫌漠然得想。但谁又能真的绝对冷静。置身事外的前提是不抱感情。谁又能在一个可怜孩童的面前无动于衷。

    他说之前的洗脑是轻度的,研究人员仍希望贝鲁西斯保有神智。虽然不清楚具体的实验目的,大体上可以理解为智能武器的开发。比起大费周折编纂程序把智能赋予代码,让本有思考能力的智慧生物为己服务无疑更为快捷。这固然重要。

    九头蛇没下死手可想而知是误以为先前的洗脑起到效用。纵说是轻度,监控室里那几天的情形仍叫人作呕。担任清洁工作的27号曾身临其中。和他同组的新手没忍住当场吐了出来,被撵走后就再没见过。

    惨不忍睹的五天后,贝鲁西斯勉强可以服从指令。但状态并不稳定,洗脑的设备从没有真正收走过,同样的程序反反复复来了好多遍。可那是个意外坚韧的孩子,再怎样折腾,脑子里最后一根筋没有断。像被扔在野外的幼狮,生存本领学得极快。他靠装出来的服从为自己挣来离开监控室的机会,在进阶室外训练的今天企图逃跑。

    自然是不成功的。多少双眼睛盯着。可这出乎意料的顽强确实威胁到了整座基地,连总负责人都被惊动,大发雷霆。也怪不得他,按九头蛇的严苛机制,若真让贝鲁西斯跑了,头一个倒霉的一定是他。

    这话不假,娜塔莎和史蒂夫有切身体会。

    27号特工说到第二处转折的时候顿了顿。极寒地区的风龙吟着一阵阵不歇,吹得远方暖棚上的塑料箜隆作响,连羽绒外套紧扎的袖口都猎猎鼓飞。这是几百里外恶劣又渺无希望的地方。

    他搓了搓手套下僵硬的手指,“最终还是被彻底洗脑了。才安定下来。我甚至在想也许一开始的宽宥根本是故意而为。基地内部对洗脑的决定本身分为两派。所以他们故意不下死手,故意等到男孩自作聪明、反对者哑口无言,再一网打死。责任研究员——那个女人的神情没有一点点的慌乱,就仿佛早料到会有今天似的。”那个女人夹杂着冰雪气的冷漠眼神到现在还让他后怕。

    27号特工没有在电台里说的是他还有另几人,事后在没掩紧的办公室外听到了基地总负责人对女人劈头盖脸的责难,质问她非常时期怎么还有闲情去室外潇洒。当时她的肩头还有来不及掸落的雪花。对于不得力下属不留情面的羞辱,换来却是她漠然抬眸,把一双冷极的眼神钉入上司喷火的瞳孔,用三分漫不经心、三分不掩饰的嘲弄从容答说:“倒是有趣,我听说你最相信的亲兵部队还躺在医务室里昏迷不醒。要不是交叉骨刚好在场,703号差一点就要逃走了——仿佛有人故意放他走似的。”

    紧接着是噼里啪啦物什洒落、器皿碎裂的声音。他们几个中级职员夹紧尾巴从走道里快步溜远,生怕被逮住。

    再等一等。掐断通讯的他点了一支烟,于烟雾里眯起眼睛,盘算。总负责人和女人的分歧是个值得利用的契机。但不能操之过急。他想。不能让他们觉察他想挑拨离间。这是立功的绝佳时机,他不需要指挥室里的学院派指手画脚。没有下过地的人,想法总是不切实际。再等一等,用不上多久就能功成身退了。

    他用力吸了一口烟。自接替殉职的上一任27号业已二十年。二十年,七千三百多个日夜命悬机变的高压,足够把一个小伙变成鬓角微白的中年人。加入时的热血还在,也仍想目睹这庞大组织的瓦解,但他已经老了。没法也熬不住地下另一个苟延残喘的二十年。

    27号扔开仅吸两口的烟蒂,在脚下踩灭。仰头是100瓦的白炽灯光,亮到眩晕。他需要一把梯子,需要尽快离开逐年塌陷的地道。二十年了,已然是#20辈特工的记录,也是时候卸下重担让年轻人洒热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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