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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林不知如何作答,甚至一句简单询问都办不到。
是不敢发问还是不想听到或有可能的答案。其实于情于理他该猜得到,他和她不会再有回到别院的机会。那是九头蛇的财产,他们是神盾局的人,不过一个也算雇员一个尚在收押。但他在怕这不是她的答案。
那一晚并不明晰的记忆里,披着月色柔和蹲在身边的最后一条身影,他愈发感觉是她。最后的眼神复杂也似安慰,他却不辨不明是臆想或者现实。唯独再醒来时,在科学基地不远的村落,有老人妇女幼童捧着香绝的粥,细心把他照料,眼里的柔光叫人泣不成声。仿佛前半生的挣扎,前半生的血腥俱是一场梦,梦醒后再无人知梦中的不堪,梦醒后爱与阳光依然属于他。
可前半生不是梦,这份太安详的平静才像。没有熟人,没有追兵,只有老人留下的血衣佐证着那一夜的真实存在。老人语重心长劝他放下过去重新开始,说是上帝赐予的第二次人生。他想他的世界若有上帝的影子,他就不会沦落今日。可是他什么都没有说,什么也没有问。因为他太清楚老人不是好突破口。他是对的。九头蛇教会他的那些本事,他记得太牢。没花多久便从年轻女人口中得知,他们在土山的树林深处的腹地找到的他。
和他一起发掘的还有很多尸体。是上山偷完躲在腹地的孩子听见土地里的声音,叫来大人刨开土才发觉是有人没知觉得刨土求生。那个人就是他科林。他被扔进这简易的坑洞,显然被误以为死去。大约那晚伤势过重陷入了假死。这是唯一合理的解释——因为除此以外再要蒙混过关的可能,便只余下有人给他喂药制造假死的假象。但那并不可能,谁又会有帮他的动机?除非莱纳。
这么多年他曾假设过许多次——最后的人影会否是她、可是她为自己布下金蝉脱壳——也一次次否定。她怎么可能得知他的计划,怎么可能瞒天过海送他在九头蛇眼下的逃出生天。她才多大?怎么可能学会这缜密的成全与牺牲?而且来的没有太多缘由,退一步讲,她若真有洞悉便更该明白,来去的价值于她比他更珍贵。他是一个别无他技只会杀人的兵刃,离了杀了机器也就没了效用。她不同,她还有大把的青春和前途。她没有太多理由留下,一如他没有太多理由离开。纵然见到阳光的那刻,加快的心跳在告诉他,原来他是这样向往。
科林没问出口的问题,鹰眼心直口快替他说了,“你什么意思?是想说他叛变了组织,只好赶尽杀绝、再杀一次么?”
是啊,他是死过一回的人了。莱纳出神得想。他们大约听过科林的死里逃生,却恐怕不知他缘何而死。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已死之人不能复活、不该复活,因为自然的律法不会接受死而复生的荒谬。再死一次,大概是真的赶尽杀绝了。
她用平静也不平静的目光描摹着科林的轮廓,就像他死之年她用掌纹摸索那棵幼嫩槐树。其实那处别院已转作了寻常人家宅邸,香樟树的旁边也不再有槐树。那棵他们一同栽下的槐树没能活过第二年的夏天,在暴雨夜的雷电下劈作两半,次日给铲了。
这大概是命吧。永远的错开一步,永远的迟过一刻。
她的唇角又牵起他熟悉也未读懂的笑,那样笑着的她却回想起那夜,一身黑衣的男人皱着眉问她为何闹出如此动静。科林不知道、以为一路受到的夹击是被认作叛徒内鬼,她却知道那夜的命令是格杀勿论。没有人知道内鬼是谁,又兴许是知道了却不想去说。高层很早便了解到科学家和内部人接触,却没有下令彻查。因为查要费人力和时间,而不肯合作的科学家和内鬼,都死了便绝不会有差池。
科学家没有自以为的重要,内鬼也不是料想中的非揪不可。只可惜他们都没懂这样浅显的道理。枪口下的每一个曾经队员都至死不解、至死纠结犯下何错。她用三/棱/刺捅死清剿队员,高喊起“内鬼”的举动无疑让惶惶的行动队员稍松下紧绷,而后更无防备的送死。那个人却不喜欢这样的戏剧性。他不悦地问她在做什么,被她反问:“还有比这更合理的剧本么?内鬼和来路不明的科学家勾结,甚而企图杀死组织的高级成员,却被反将一军、自取灭亡。”
他听出来她在圆他的戏本,九头蛇不必向部下证明高层口中所谓内鬼的真身,服从和不多问是铁的纪律。但若加上亲眼目睹内鬼的情节,无疑更具说服力。她在做他不屑去做的润色,他没指望的是她竟会用起那柄他亲手送的三/棱/刺。这个实验室里窝着只知干净和公式的孩子,终于长大了。他摸摸她的头顶,弄乱她熨帖的长发,不再多言。
许多年后的莱纳想起那一刻,心中之感是还似当年的一句——你却忘了问是谁被谁反将一军,又是谁在自取灭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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莱纳没有作答。事实上不作答可能更称特工们的心思。
鹰眼没有露出一点挫败,相反很愉快得对着卡米尔女士自顾自续道:“杀死一个童年的玩伴又时隔久远,对她来说应该易如反掌吧?毕竟是亲手炸了养父母,还演得一手栽赃诬陷、悲从中来好戏的人。”
科林说实在话不意外这样的结果。按九头蛇的做派,纵然要无瓜葛的外人死,必是死在有牵连的成员手上。他只是有些意外,针对初级成员的忠诚测试种种会用到她身上。先前被拉着讲述她的“九头蛇生涯”,他便有这样的疑惑。比方那个叫尼尔的、资历不深的研究员是她的上级,比方她像标准的上班族每天踩点打卡、吃住在实验室……
他不知道她现在以何种身份行走在九头蛇,他第一不会做的便是质疑拆穿她。
其实也无从拆穿。他在的七年,她虽是颇受重视、进出自由的小天才,他并不知道可有人为她安排正式职务身份。兴许并不需要她有职务,毕竟天才效用尽数发挥于项目,远比填塞结构、堵下人口的虚职安排,有用许多。
她却在想他们果然得到惠特克的录音。那人拙劣的摄像安置不难发现。她甚至没费气力追回,不过想着让该听的人听听也没什么不好。瞧,鹰眼说起话来都理直气壮了。
“听说给妮娜办了不错的葬礼。那梅尼·曼尼塔呢?既然你们这样惦记,不该忘了她才是。”她轻描淡写的口吻像在谈论天气。
“你倒反先提起她来。应该是我们问你,你步步为营把她骗入传送阵后,到底对她做了什么?”史蒂夫的痛心疾首莱纳看在眼里,不禁会想布鲁斯是否同样表情?她知道他们一定将他连线。
“她么?去了该去的地方。”那个退役后苦苦与创伤应激斗争的女人,注定没有接过往昔的机会——自她和惠特克有接触起,不,或许在更早,在她所属的部队意外卷进了承运商、九头蛇和第三方实验室的小摩擦、意外接触到了新型试剂并以此作为研究目标开始,她的人生注定与善终无缘。
曼尼塔在诱导中被灌入错误的章程17定义、错误得起用给以莱纳为惠特克反击的机会,她以为的误入圈套远比她以为的早开始布置。那不是一时兴起,更非随机应对,正如惠特克的弃子决定在更早前就受到过多番考量。他的计划兴许很对高层口味,而一而再的没有结果和玩狠的烂摊子,相比之下更多人瞩目的不言而喻。
于莱纳而言,唯独可惜的是没能有机会问一问那位曾经的士兵,当她被自己逼入绝地,喊叫着说出“既然你们都不信我”时,打算如何以自证清白?莱纳为她考虑过的可能,是掀开手臂上的假皮,露出在部队驻地被意外实验所伤的皮肤,以此证明她的决心是更改属性和探访来路,甚至更进一步道出那此事故是她退伍的契机、患病的根源。自揭短处是曼尼塔唯一的可选项,所以才会那么情绪激动得在传送后连声质问吧。
可那其实也无济于事,只是莱纳没有在曼尼塔被带走前告诉她。她即便真有机会在复仇者大厦说完未尽的话,效果至多是埋下怀疑之种。因为她口中的药剂查无所证。供应药剂的第三方实验室在部队的那次意外后不久便永久关停。意外放大刷新了所知不确定性的危险限度,而苦寻为得的解决方案在人力、财力双重上消耗着资金。一个看作拖油瓶的项目,并不意外得被放弃。连作为冷冻储存的三支原始样本和文字记载都销毁殆尽,又怎么可能再于世间找到其曾存在的证明。
“什么叫她该去的地方?她该在的地方是神盾局的研究所,继续她的事业。”
很少看到史蒂夫那么严肃的神情。但他还是错了。莱纳想,梅尼·曼尼塔真正该去的地方是驻地、是前线,她的心里始终有着那么个忘不了的军人梦,所以才被创伤应激拖累得最苦。那次意外没有造成死亡,但组里一些年轻人毁了容,有的还伤及眼睛。也算前辈的她尤为自责。如果没有那次意外,她兴许还穿着戎装大放异彩,不至于调职神盾局,更不会卷进更大漩涡。
但很遗憾,从来就没什么如果。
“老冰棍未免不切实际,居然指望你悔过认错。你说怎么可能,是吧?”托尼玩笑着吐着讽刺,语气很平静也很刺人,“不如和我们聊聊,她和你被传送阵后,就没有质问过你遥控装置的作用?她一定能想到,你选在那时截断她、启用传送装置的目的吧?”
她当然想到了,被逼入绝境的她脑子转得比平时更快。可正如莱纳当初没有去回答曼尼塔,她也不会回应托尼。幸好后者看起来也无需她回应。
“按照你同惠特克的说法,开启遥控的那时你并不知道它同时也能引爆你养父母。我想那大概是句真话。那后来呢?后来你发觉了一切,为什么还按兵不动?他们真的那样无关紧要,以至于你不能为了他们稍稍偏离下原计划——我不管你的原计划是什么。你那时候说服他和我们让你回港口Mafia,说你想复仇,说你至少想做些什么,但那不是你的真实目的吧。”
这个斯塔克的后人其实很聪明,不是大多数人眼中的花花公子或只通机械的工程师。可能幼年丧亲的经历让他对周围的人和事下意识带上防备和不信任。这样是好的,这样会使思维敏捷。莱纳想。尽管不会让人更快乐。
但他说她曾用沉默告诉惠特克的不知情是一句真话,还是错了。或者更严格得说,不完全对。
其实没有那么难猜,遥控装置拿到手中,她便大概料到了老夫妇的结局。成员的家属被请去神盾局,看在九头蛇眼里是一种侮辱、一种失败。他们不喜欢也不会容忍错误证明的存在。既然给了遥控,想必也不会是仅作传输,那样显得有些浪费科技。她虽没想过取那对夫妻的性命,却也没那样在意他们的死活——没有在意到舌灿莲花冠冕堂皇捏造出理由救他们于刀尖的程度。
至于她回港口Mafia,一部分原因是要商讨分离振金和母体的最后流程与交隔方式时间。另一些方面的因素,撇开最大的人身自由不提,主要来讲是为了调查振金的传输轨迹、帮派掌控的航运线等等。但那些,斯塔克和他的复仇者伙伴们没有必要知道。
“当时那种情况,你不觉得我需要个合理的理由脱身?”她在故意反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