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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杀意的人死了,有杀意的却活了下来,是侥幸、是巧合、还是不算意外的意外?
“你说米盖奇没想要威廉姆斯的命,但威廉姆斯还是死了。你是想说他本意不想杀他,还是杀他的另有其人。”很微妙的异议,布鲁斯捉到了。
本意不想杀人的意思,可以是出于自卫不小心动了手。但倘若杀人的另有其人,便也是不背本心。
莱纳定睛看了他一会儿,眼里盛满的幽光中似有古怪笑意一晃而过,“天生是大反派的料没有几个。和你们工作、打拼本质上一个道理,忽然间的扶摇直上对于大多数人不是单纯的大展拳脚,是一瞬间狂喜后的巨力压顶若泰山将崩。从勉强捞一盆金的小喽啰摇身作炙手可热的大佬,你以为米盖奇、威廉姆斯不怕么?生意场上管事的纰漏,小到处分、停薪、离职,大不过锒铛入狱;灰色勾当上的大意,一不小心连命都该丢了。”
“你是要说,威廉姆斯不许米盖奇退缩不只利欲熏心,是看穿了没有退路?近到一手创建的帮派,远到不经意间闯入的贵人,没有人会接受激流中莽撞的勇退,更不容许千丈上下天堂地狱的可能落差。米盖奇的萎靡会成为他们二人的夺命索,可率先出手威胁其性命的恰是他威廉姆斯本人。”布鲁斯听懂了她答非所问下的隐晦。而打着“为兄弟好”的旗号威逼利诱恐吓的威廉姆斯,岂非比黑谭下双双觊觎的眼睛更叫人心寒
“人的自我保护是种很奇特的机制——会有看到同伴执迷不悟的出手相帮,也会有被这执迷不悟威胁后的快刀乱斩。威廉姆斯、米盖奇相识十余年,一个果断鲁莽,一个敏感犹疑,原本互补的行动力和谨慎,关键时却被放大的冲动和畏缩撕毁。”莱纳不知想起什么,转开了眼光。
成在知己知彼,败在知己知彼,毁灭从来始于内部。
“一个带着并不彻底的杀心企图用极端挽回同伴的人,被惊惧下自卫却一样没有杀意的同伴反杀,是太巧合的悲剧,还是有心人精加利用的结果?”娜塔莎突然插声问。惺惺相惜的旧友或因利和欲反目,没有杀心战战兢兢一意在富贵路上苟且的拍档却为一言不合,大打出手到至死方休。这可能么?尤其是在涉事双方心知肚明缺一不可的前提下。
“你所谓的贵人,是特拉维斯吧。算算时间,大概还属艾朗在世的日子。”托尼终于开了金口,带着一贯斯塔克式的不紧不慢,“不温不火的特拉维斯借‘黑色黄金’东风,一鸣惊人。这股东风多半是振金的独门开采、冶炼、或者生产技术。工程师出身的艾朗,要在米盖奇和威廉姆斯粗创的草案里找到改良点不难。乍看下互惠互利的合作,实质上特拉维斯站在绝对高点。那两个出身草莽的年轻人之所以不能用而即弃,归根结底在那纸秘方。
“可以想见,艾朗没能见到秘方全貌,大获全胜的改良、合作很可能也是基于笼统的大概念或者其中某一细节。初尝甜头之后艾朗不可能收手,但同样不会接受被年轻人牵着鼻子走。他那样的人,要的一定是绝对掌控,必须有绝对控制。互补的两个人像吸牢的磁体难以撼动,便想办法把他们拆开。威廉姆斯和米盖奇与其说终致反目,倒不如无意中为人挑拨合适。你说是不是?”
深夜的对峙,坏了的监控,憔悴出走的创始人,像是话本里精心编纂的画符式的悲剧。
莱纳无声勾起唇角,薄唇畔的一点笑意凉薄又残忍,“威廉姆斯盛怒之下拔出匕首,受惊的米盖奇本能反抗不小心将之刺伤。天生的畏手畏脚在昏黄灯光下沿着砖缝淌下的暗红面前暴露无遗,因自卫而起的一星半点勇气在威廉姆斯倒地佝偻的身躯、满手挡不住的失血、冷汗和□□里消失殆尽。他吓傻在原地,连叫救护车的语言和反应都已丧失。”
连救护车都忘记去叫的人,又怎会分出心神去想被丢开的匕首、去补致命伤。
“是艾朗补下了杀手,并说服米盖奇,威廉姆斯的死是他的唯一活路。”布鲁斯肯定道。
这对在无意中摸到门路,扶持着发家的同伙,终没能躲过同舟共济到同室操戈的收场。或许在误伤威廉姆斯后,或许在发迹成名后外忧内虑日复一日的压榨中,米盖奇潜意识里也动过那一点杀心。不重,甚至浅淡到无以捕捉。可正是那一刻的迟疑,一刻的动摇,才会被艾朗掐住命门、舌灿莲花得煽动。他在惶恐的夜里迷迷糊糊出走,留下半生笑泪、未寒尸骨和一地真言谎话。十数年间午夜梦回,是否常忆起曾笑骂他犹豫、关键时挺身、最终以命威胁却被他人挑拨而死的兄弟,已不那么重要。唯独念起对时,他是怎样在想,又是怀着何种心境向牧师忏悔。
“于他而言,这一生的快活大抵当属在港口Mafia打杂的日子。”莱纳道。上有庇护,下无性命之忧,吃饱穿暖,一日里最大事端不过警局走访。事隔多年,米盖奇再回味,脸上的神情可似莱纳垂下的眼睫所掩盖的苦涩明媚。审判和刑罚是罪有应得,哪比诛心之失。
布鲁斯深深望她一眼,也不知是否听出淡然下的意有所指。
于她而言,这一生的快活当属医大里打下手的弹指数月。简单到有些愚蠢的浅显快乐像一束扎破死寂的光重燃起她生的渴望。她活着,不过尚不能死去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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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为了利欲,有人出于执念,终于走偏了人生,等想回头已无法回头。”女特工把嗓音压得很低,有些故作的沧桑,何尝不是意有所指。
想回头已无法回头嘛……莱纳的心底不免滋生一股笑意,唯独笑里的悲与喜自己都难品分明。不是想回头却办不到,是不能回头、不可以停驻。只有拼命得走、拼命得走,才有机会赶过深渊的爪牙,在苟且里攀附岩壁边缘。有些路从踏上的一刻起,就知道没有后退。即便如此也非要孤注一掷如特工所言,或是利欲或是执念,已非简单一句值当不值当所能评判。
“米盖奇重伤威廉姆斯或许不是本意,可默许了艾朗杀手的他何尝不是威廉姆斯之死的共犯。十数年来他恐怕一直受着良心的煎熬,所以才会崩溃似得向牧师倾诉。”史蒂夫道。
他到底不懂。莱纳想。
十数年间压在米盖奇肩上几乎把他榨干,在无数个午夜令他惊起的,不是难安,是恐惧。若说良心可有煎熬,她想多少会有一些。毕竟跌打爬滚互相扶持过一路。可是把人压垮的,从不会是茶余饭后闲到极致才滋生出的丝缕愧疚,而是对自身的忧虑。米盖奇这种铤而走险大半生的人会有种野兽的敏感和直觉。他能想到甚至嗅到艾朗·特拉维斯文质彬彬皮囊背后的阴毒。他不会不自问,艾朗既能杀威廉姆斯,又有什么理由不来杀他米盖奇。艾朗待他越是座上宾,他越是害怕。捧到越高,等打杀时自然也越狠。
事实上,艾朗对米盖奇已不全然是在捧。威廉姆斯的阴魂不散,有米盖奇的心理作用,更是艾朗有意无意带过的结果。他是借着当年有心无意都罢的抉择敲打米盖奇,好叫他为己所控。
“米盖奇长期陷于高度的神经紧张,穷途末路困兽犹斗,何况他们这种亡命徒。”布鲁斯摇头,“对牧师的倾诉,到底是精神上的彻底崩溃,还是借崩溃之名故作不小心吐露了真相诱人详查,颇耐人寻味。他清楚大势已去的‘黑色黄金’和自己不是艾朗的对手,对背后盯紧他的眼线也不可能一无所指,便用故意的说漏嘴,引他们鹬蚌相争,再伺机脱逃。”
“但这种说法有一个弱点。”托尼补充,“十几年都相安无事,十几年后年轻狂妄不再,更没有必要铤而走险,除非有人露了动作泄了杀机。可作为接替艾朗的麦克而言,那时的米盖奇业已无足轻重,根本不必多费心思对付。既是能按着只言片语对秘方做出实质性改良的工程师,十数年合作之下,所谓秘方门道恐怕也摸得差不多,又是传代后的家族企业,他犯不着劳筋伤骨为着点芝麻绿豆再动杀手。”
“他们开始互相猜忌,却没想到这是别人的局。”屋里外的男人异口同声,不再遮掩的犀利目光直直捉向莱纳。
“一把早钝了的刀,一场不再必要的杀意,起不了隔阂,除非有人恰到好处的叫他们都‘误以为’。”布鲁斯接受了托尼归还的主场,“深陷其中的他们都没有察觉,这同二十余年之前何其相似,近乎是艾朗离间米盖奇、威廉姆斯的翻版。
“这伙人,或者开门见山说,你们对米盖奇的秘方展露出浓厚兴致,浓厚到麦克不能不开始怀疑米盖奇有拆伙的念头。麦克越是怀疑越是试探,便越是证实米盖奇心头笼罩的不安越发加紧要离开。身后是随手会出手的利刃,身前是橄榄枝,换谁都会毫不犹豫向前跑。这又反过来加重了麦克心头的猜忌。恐怕连到特拉维斯旧厂房里的搜刮边角料,都是装模做样的故布疑阵,让麦克产生米盖奇恩断义绝到连残料都不肯让他留下的恼火。
“我说的对不对?论挑拨离间,没有人是你们的对手。”
莱纳笑了。笑着摇头,“不过是借其人之道。”这等于是承认了。
布鲁斯也没有很意外,“我只想知道,米盖奇,还活着么?”
“哦?”莱纳挑起一边眉,也不知是否真困惑。
“我只是觉得,一个背叛了同伙也背叛了长期合作商的惯犯,很难想象你们会容忍他的第三次背叛。”
莱纳没有回答。
她只是想起某个昏暗的夜,战战兢兢了一路被冷汗浸湿衣服的佝偻老人,吁出一口好似劫后余生的长气,哆嗦着手咕嘟咕嘟给自己灌水,一面口齿不清得道谢,“年轻人啊,要不是你们,我恐怕就交待在不见天日的仓库井里。哎,人心隔肚皮,哪料到到……”
但是他没能料完。
因为寒光一现,他的声带忽然就发不出声音,喷泉一样的液体从断口里喷射。他连水杯跌破都没听清,十指割伤也不真切。太快了,像是开玩笑一样的还反应不过来。他只看到那群一样黑衣服的人里有谁凑近自己,用特别低也特别嘲讽的声音附在他耳畔说——
“既然你能背叛最好的兄弟和替你担下阴暗面的特拉维斯,我们有什么理由去相信,你不会背叛我们?”
这是乔·米盖奇听到的最后一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