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2 沦陷

    ***

    娜塔莎嘱咐轮班特工盯紧查特韦格。她有种预感,不详的预感——他最后的那句话,太像是诀别。

    人到穷途末路,要么垂死挣扎要么幡然醒悟。纵这醒悟未见得真诚,惧于业报和父债子偿往占多数,总好过死不悔改。娜塔莎以为查特韦格会是前者,九头蛇的困兽从不知避退认输为何物。不想他竟放弃抵抗。格洛弗街3号直言不讳的警告或尚有外人不知的隐晦,莱纳那句再见怕也不是单纯的寒暄。

    女特工几乎笃信莱纳与查特韦格会再相见,甚至这通自暴华尼托身份的电话都很可能是计划之中、为见面服务。可是何时于何处如何相见?一个华尼托本人都不能成功逃离的铜墙铁壁,要如何隔空把另一人悄无声息移动?

    查特韦格也在思考相同的问题。他的疑惑很快得到解答。在第二日的晚饭时。

    胶体装的软芯片混在了色拉油里。配送晚餐的特工——每天晚上都能见到的特工——拌鲜虾色拉的时候,不小心把手腕一扬一甩,色拉油和色拉油里的芯片就顺理成章落在查特韦格手臂。特工匆忙用餐布去擦,擦走了色拉油而芯片溶进了皮肉。

    查特韦格听说过这款芯片,只没料到他们将之投入传送器的生产。

    他出神的工夫,特工完成了布菜,临走前在摄像的死角投下冷冷一瞥。似看死物的一瞥。大抵是把查特韦格的出神误认作不配合。

    线衫下的贴身T恤被冷汗泅湿一片,机械给自己喂食的查特韦格,脑里挥之不去是特工的面孔。不是阴冷如毒蛇的视线,是那张面孔本身叫他不寒而栗。他不知道他们是如何把每日不改的高级特工变作他们的人,又或许他从来是他们的人。还有什么比这种悄无声息潜入、没有破绽的偷梁换柱更叫人害怕——他们可以替走神盾局特工,一样能替走他,让他在无人知的角落生不如死、逐渐腐烂。

    芯片上没有控制面板,无法手动操作。事实上消溶后根本无迹可寻。

    查特韦格原以为至少会留下双向阀,好让他发起通讯。他嚼着味道鲜美的鲜虾却食不知味。是他太理想主义,该认清华尼托做事向来不讲情面。她不要他骚扰,更不信他会把控时机不叫神盾局捉住把柄。她的字典里不存在信任,哪怕是虚伪的假作信任。

    说来讽刺,分明他才是九头蛇元老,是她尚费心机挣扎时稳坐高台冷眼眺望的绝对权威。事隔经年,竟无人记得他曾经的显赫。蝇营狗苟之辈从来只瞧见眼前小利。

    他的不甘和怒火在夜深人静骤然被传送时也写在了脸上。

    大约是人之将死已不足畏。

    华尼托隔着雪浪似的花海遥遥与他相视,轻薄的长外套和印花长裙在夜风中狂舞,她竟未穿她最钟爱的一身黑他不合时宜得想。大约是此时的她洗去一身锐利过分平和,大约是这栋承载了记忆分崩离析前幸福童年的独立院落中过于遥远的真实,查特韦格恍若置身不会醒的梦境,被消散半生的顺遂和无束包围。他在长灯下原地缓慢打转,介于醉生梦死和留恋间的目光近乎贪婪得抓取着一草一木一花一景。那样痴癫,那样可悲。

    华尼托想起曾出于某种缘由凑合着出席的哲学讲座,那个白发苍苍看起来也很学究的老教授提出一个命题:若于结局时重回起点,是悲从中来叹一世蹉跎,还是怅有所悟念不枉此生。他说都不是又或许都是,冥冥中来去,参透与否都摆脱不了的轨迹叫宿命。

    又一个悲观的宿命论者。当时她漫不经心想。总有人相信万物皆有因果定数,一切皆缘神之指引,虔诚反叛殊途同归。那时素不相识的邻座与她耳语,说她不甚上心。她从容反驳,“所谓的命定轨迹,不过诸多可能中概率最大者。墨菲定律说不愿发生的终将发生,其实因果错了,不是不愿发生必会发生,而是心知或将发生而祈愿不要发生。”

    就好比此时的查特韦格,重回到一切伊始之初,恐怕在想当初没有任性不曾孤行,大概就不会有后来的支离破碎。他并非在离开前没有想过终将物是人非,只是内心祈愿着最大可能的乐观。

    一遭轮回而后感概如果当初,根本无济于事。

    华尼托抬手按住几欲被风吹飞的软帽,一双无澜的眼里也空无一物。

    ***

    “你总是这样,远远站着,漠然看着人家的悲欢起落、机关算尽反被误。多少人的挣扎一生,心血付诸在你眼里都是愚昧至极的笑话。”查特韦格在晕头转向里止住旋转的步伐,以和她相同的角度仰首望月,望层云胶着后阴郁压抑不甚清明的月,没有靠近,没有远离,“二十一年前,暴雨未停,也是这样闷沉沉不舒坦的天气。有月色,看不清月色……”

    二十一年前的深夜,她跌倒在雨天泥泞的街道,隔着雨幕和不近不远但逃不脱的距离,和黑色轿车上衣衫齐整从容步下的他们遥遥对视。如困险里的小兽,满身倒刺。二十一年后的无雨的夜,她和查特韦格隔着同样不近不远的距离,却是心平气和地位相当。

    “那时我就在想,你是个特别的。九头蛇不怕牙尖嘴利的小兽,就怕你不咬人。”

    她的眼神空洞、冰冷、警惕,没有愤恨亦不见恐惧。多年后查特韦格还记得。也不曾忘记找到她前,和约瑟芬驱车过大街小巷,有一搭没一搭预测小女孩该有的反应——想逃逃不掉、怨恨却无措。这本该在大人小孩身上随处可见的正常反应,在她身上没有一点影子。她身上的本能是野兽本能,对未知环境中的变数打量、观察、评估,恐怕还在设计最佳策略,以那又累又困的小脑瓜。

    她没有看他,也没有打断他回忆从前。

    “你可能不知道,约瑟芬最开始没想过对你放任自流,对他而言,养一只实验猫咪偶尔纵容炸毛已经是很大的妥协。”当然也没人想过要她死,天才夫妇养出的远近闻名小天才,实验价值远高于一条命。“但你引起了他的兴趣,所有人的兴趣。我有时总克制不住自己去想,那也许从不是意外。”

    她似乎低低笑了一声,他没有听清。回头去看,她还是一成不变的漠然。

    她用夹在清冷和空灵间的声音,带着些他来不及细嚼的味道,答非所问:“然而年迈的约瑟芬也不得不住进疗养院,九头蛇的一代传奇,老去后也难逃落败,在绝望中腐朽凋零。没有人杀他,毕竟谁会傻到去当千夫指的恶人。”

    他竟听懂了,听懂她没头没尾的忽然。数十年前的约瑟芬曾给逃不出五指山亦无反抗心的小天才,折断翅膀瞎扑腾的自由;数十年后的华尼托把他送进最豪华的囚笼,饭来张口衣来伸手,拥有一切也失去一切,于体面里一点点蛀蚀尊严。

    她在报复,报复二十一年间的没有选择。也侧面验证了他自己一句,不是意外。

    可是二十一年前她才多大?她只有七岁。查特韦格僵硬转向她,就像灾难片里的僵尸,能听到每过一寸,骨骼的咯吱作响。他也终于面无表情,因为不知该摆何种表情应对。

    从七岁的小天才到初长成的小科学家,她总恰到好处的没心没肺,恰逢时机的疯狂,如果每一步都是精心算计,她这一盘棋下了多久、布局有多恢宏。从七岁到二十八岁,从小姑娘出落成大姑娘,也许从不存在出落一词,因她从未年轻过。

    “今天玛尔斯纵容你对约瑟芬报复,明天他也会纵容旁人报复你。”查特韦格长呼出一口气,夜风才吹散的冷汗复又黏了一身,“约瑟芬也许咎由自取,你更是。二十一年的虚与委蛇,你早和我们同化或许更胜之,你满手血腥、恶贯满盈,纵使大仇得报,你也不会有未来。即便你不屑与我们为伍,普通人的世界也不可能接纳你。你孤立无援,唯有九头蛇才是你的救赎。回头是岸,你的岸在九头蛇。”

    回头是岸。她动了动嘴唇,像在无声玩味这一词。可惜她的岸屿从来海市蜃楼,摸不着抓不住。她这一生活在谎言嵌套,放下一切煮茧抽丝,抽到尽头一无所有。

    “我不可能善终,昨天你才说过。有趣的是,事到如今,你还在想劝我饶你一命。”她的声音很轻,像是谈家常的随意,也像是对冥顽不化的好笑。没有感情的陈述,也意味着没有回旋,“我对你说再见一面,是因为我有个很好的习惯——我从不让老朋友死不瞑目满腹疑问。我们的时间并没有你想得充裕。如果我是你,我会好好想一想,下一个问题要问什么。”

    *

    她没有说的是未曾经历最后一刻的人不知道亲历的最后有多重要。

    她在无数个梦境和往来现实过去的时空穿梭中,重回到事故现场。旁人口中赘述千百,报道调查冗长报告的爆炸,其实也就那么几秒钟。父母、朋友、长辈、朝夕相处的所有……几秒钟,毁于一旦。心痛么?难过么?她不知道,只记得尘埃落定、活物归死之时,心跳好像停了一瞬。也就那么一瞬,好像有很多感触,又不知道该有什么感触,就像有什么东西堵在胸口、喉头,想摸摸不着,想说说不清。

    可无论重来多少遍,尘封的现实中人不会看见她也不能看见她。场面再还原,体验再逼真,那也不是属于她的真实。她的真实是从未亲眼一睹,是不比道听途说之人所知更多。她被那对崇高的科学家在毁于一旦之前送走,却在尘埃落定后重返。他们一定会笑她愚蠢,可那却是她此生最明智的决定。

    查特韦格说她在雨中与他们初见困兽似的眼神不是意外。她没有说,不意外的不只那个眼神,还有相遇本身。按着那些人的计划,他们和她本不该有任何交集。他不无恶意说她与他们同化,却不知道那从来是她的选择,是她的心甘情愿。

    向前是地狱,后退是深渊,她在自我毁灭造就的强大中甘之如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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