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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尼托又回到了门前。她想这大抵是近期里的最后一次。
她终于记起密室试了效用的开门砖上的纹路,是哪个古文化的神话传说。不过是千难万险,同伴铺成后神女归位云云。图腾颂扬的不惜赴汤蹈火以帮衬,落在她眼里只有神女孤身——来时孤独,去更孤独。
她不再在摆设和实质的机关间纠缠,左掌割裂空气切开的空间一闭一合,把她自己引到密室其中。
机关另需机关开启。多年前的屡番进出,至此仍犹新。她借着了然记忆快速摆弄,直到终极机关弹出。她仿佛听到警报被触响,各方势力在来路,却又懒于再理。
她用随手带的小刀去挑左腕的血管,提手时动作有一瞬僵持,似是肌肉过劳损伤犹在酸胀。神经末梢还逗留在破皮的刺痛,血已顺着不及撤开的刀口答答落入机关。那是柄尖利的好刀。
作为郎姆洛的弟子、玛尔斯的身边人,声名鹊起的华尼托所能想起未曾武器傍身的日子,大抵只有化身莱纳潜入哥谭的数月。血色汇成的细流面前,她出神忆着往昔。
其实细算来,她并非果真未带武器。于朝夕不定里度过的人,戒备和防身已然本能。约莫是察觉哥谭义警的格外关照,和对韦恩真假参半的怀疑之后,为了人设的保全才不得不丢开不符因斯塔尼亚形象的管制刀具。
她是从不醉酒之人,因总在将醉前及时记起不贪杯,却醉在自己编织的谎言,醉给醒梦里都提防的不明之人。这大抵便是命中注定。
属于华尼托始于希安娜的血交杂在机关的血槽,如镜般印着她回想莱纳又或华尼托故事的容颜神态。
何为原初,何为真正?她即她,又非她。一人千面,千面之下唯一颗心难以自欺。她可以是任何人,但改变不了是心下的真情、喜怒、和瞋痴。
布鲁斯啊……
她无奈地笑,释然颓然得闭眼,不再看自己不再看机关。
她太多次告诫自己,她与他,独桥与大道两异,各行其路而背驰。她总以为走到足够远时,纵再回首也无望于隔岸望见对方。她曾那样接近自欺欺人麻痹的终点,现实却一再将她拉回,明明白白要她不得不正视,还有人未尝放弃寄希望、于迷途将她拉返,还有人像她在乎着他一样在乎着她。
那是一个流转在齿间却迟疑于称诵的名字,停落在心间微有痛感遍布全身的不可念。
近来她还在频繁往返“梦境”。多年来的习惯让这业已成为她生活的一部分。
多年系统训练的产物,是她的“梦境”在绝大多数情况下是稳定而可控的。可近来他频频出现在不该有他登场的梦里,成为她数据表里刺目的那条红线。他有时是布鲁斯·韦恩,有时是蝙蝠侠,且不总与她相熟。她的游刃有余却在有他的戏本里打起折扣。
更不提那些寥寥却戳人心境的狼狈落荒而逃。
解梦师会说梦是心境、压力和焦虑的产物,她能见到他或正是担忧与他狭路相逢。可“梦境”技术不是真的入梦。她有一千条理由为自己辩护,却知无可辩驳的那一条恐怕是她现如今的最写实。
人终要直面内心深处,分别在于如何去。
她记得阿福说过,布鲁斯选择蝙蝠,因那是他最深的恐惧。他正视恐惧、正视过往、正视自己,所以成就了而今叫人敬畏忌惮集一身的不可侵。而她。她是她所饰演的每一个角色,又皆不是。年少的希安娜在无人的夜,对火染的长空起誓无愧此生,背负着不可数的无辜亡魂、遗憾、期许、执念,埋葬了往昔,孑然前行。她迎向残破的过去,又从未真正直视于它。
她曾问布鲁斯,他在黑夜里为人指点迷津谁又能为他引航,也在问自己。就如她至今未得到他的回答,无心时闲聊带起的一句话题兴许早被他抛诸脑后,她对自己的拷问同样无解。二十载的负重前行或许早已将她压垮,只是习惯了、麻木了也便就于感官有所迟钝。她不能停,更不容许自己停下。
逆火而生的人没有再选择的余地,她的选择在归来那刻业已定局。
不过是偶尔,感到了疲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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承载着大约是首枚人造能力基因序列的血在机关中汇流,循着纹理描绘图腾。古朴繁复中俱来的肃穆不觉叫第一眼望见它的人屏气。
她在血流放缓后睁眼、屏息,却不为眼前的华表。连日操劳奔跑的疲态,在失血过后又添几分苍白。似有一瞬目眩。她晃晃头,站起身,才要将完型图腾、满盈沟槽托起的最后开关按下,密室的门无端被撞开。巨大的声响让并为完全缓过来的她暂时放空。
等回过神来,面前已站了好多焦急面孔,和“幸好赶上”的神色。所以这闯来并不能说无端,她在心底轻嘲。而打开的机关她也未想过关起,也便不存在赶得及与否。
华尼托从容收回交叠置于开关的手,自衣兜里取出金属环套在左腕。若不是空气里弥漫的血腥,和机关槽里暂时干涸不了的血,不会有人从她太平静的神态联想到她才割过腕。
“琼恩博士,不解释一下吗?”斯塔克指了指她的手环,轻声问。他认得那不是单纯饰品。
赶来的一行俱是复仇者和他们的同伴,她还以为最先到的会是铁拳。她留意到斯塔克落于腕间的视线,如她所期望。这种传送装置她在莱纳时期先后两次使用,按斯塔克的能力复刻出近距离版本,想来没有问题。未于此时点破,仍以“琼恩”相称,大概是他留给她最后的体面。
“有必要吗?我好容易得空,来看你们苦恼良久的谜题,碰巧蒙对了答案——我想你们都看得见。”她用理所当然说着显而易见,随意指向四周的手势和目光似是未言明的“何需我来解释”。
“这才正是最需要解释的地方,不是吗?”斯塔克站在原地和她对视,敛去了戏谑的眼神认真而锐利,似能堪破迷障与烟幕,“新科调旧址众人束手无策的机关,若说年轻敏锐的博士依仗才智解开谜题,无可非议。可当破题之法是血时,便有些耐人寻味。你说是不是?”
他却在最关键处把解题交给史蒂夫,很难相信来时的路上他们没有对过剧本,“这间密室、这个机关和新科调里或许还不为我们所知的秘密珍藏,俱是曼因斯夫妇遗留的暗示。这些线索若不是随便留下,预定的接收者在很大程度必是他们的独女,希安娜。如果这对先知的夫妇可以预见,希安娜必被保全,无论以何种方式,这些布置的意义也就不言而喻了。”
“曼因斯夫妇留给希安娜、而于我们这些外人无从答的谜题,到你手里于不知何处取来的血样,轻易化解,是不是简单得有点不切实际?毕竟按正常的逻辑,你不会怀疑,能解开谜题的唯有希安娜的血,看空气里的腥味,反倒像是你临场舍下的?你说,这又是怎么回事,琼恩博士?或许,你更希望被唤作华尼托博士。”
她带着琼恩似的淡漠镇定与他们对峙,不承认不否认。
纵然可以辩解琼恩和华尼托狼狈为奸,她得了华尼托的亲手招待,好像也无必要多次一举。他们并不会信,她手上的伤也尚未愈合。
史蒂夫向她走出一步,她背转过身,重新押上开关,这一次无人阻拦。
他们一定以为这是面目撕开后破罐破摔的妥协,也如她一样暗暗期待着探寻密道背后的秘密。但他们并不知道,她转身因为听见两声脚步,下意识垮塌松动的表情无从管理,梦和现实混淆不得不面对的狭路相逢让她几要不能站稳。
她很想问,你为何而来,一个我值得你暂抛你最深爱的哥谭么。但她没有问,不敢问,更害怕对上他深情沉默的眼神,那种她在梦境里看过太多遍、次次为之心颤的眼神。
华尼托按下开关,场的波动、空间的不稳定中,她长呼一口气,好像如此这般就能忘却动摇。
狂劲的强风、刺目的亮光下,每个人都难以睁眼、寸步难行。可她竟奇迹般用被呼啸风声几欲震聋的听觉,听出有人在艰难向她靠近。她不想知道是谁,只想尽快逃离。顶风的前行,狂潮的逆流,越是动摇的心,越是无法办好。她拼命想逃离却寸步难行,有人决心要靠近在钢铁意志下靠近。
风卷起的长衣摆打在她的背脊,她知道那不是自己的风衣。她在原地逡巡的工夫,那人从队末越过队伍来到最前沿的她的身后,只差一步。永远够不近的一步、跨不过的鸿沟。
可这世上到底没什么不可逾越,所谓的不可逾越不过是最后一刻的退堂鼓,害怕谜底放弃去揭晓。
那个从不为动摇的人没有这种彷徨、没有这种忧惧,所以他还是走向了她,终于走到她身边,穿过迷雾和劲风,牢牢将手搭住了她的肩头。
如狂乱里不倒的旗帜标杆,捉住了迷失的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