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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一次运作的机关,再一次的强光和眩晕,虽仍不很习惯却放松许多,甚至有年轻人谈笑风生。凡事遇上“再一次”便以为是尽在掌控。
华尼托博士轻甩受伤的手腕,伤口渗出的和刀尖淌下的血混连成线,仅是刺破皮肤后的正常出血,看着可怕却远不及狰狞程度。所有人都以为机关的触发条件是血水的带动,所以所有人都看到了血肉模糊二次受伤的她。
梦是梦境主人给予与梦者的暗示,暗示或因主观意识而更改,则梦的体验也随之而异。华尼托利用主观观感与信息差设下的落差陷阱,正是她的梦境最高明的细节。梦独立于现实,梦境的更替节点亦独立于现实机关,而取决于梦境主人的选择或者说暗示。经验丰富的梦之主会使这种暗示尽可能贴合实情,以增进梦的真实、缩小同现实间的差异。
举例说明,在华尼托的梦境里,所有人看见的、以为的机关触发带来的二次场景变化,是华尼托所设置的暗示的成效。触发变更的不是机关本身,而是她埋下的节点。一如触发诱因不是血与伤口,而仅是她的选择。刀、伤疤和流血只是为了增强真实性的附加道具。如果他们观察得足够仔细,其实能发觉她以雷霆手法重新刺下的刀口,极浅。
只是关心则乱,最该发现异样的人偏偏最不能发现。
强光和眩晕之后,每个人进入的梦中梦各有千秋。
因主观暗示而起的梦终于主观。因人而异的梦中梦里,各个体验者方是各自梦境的主人。作为搭建了这座幻境的梦的设计者,华尼托能够自由穿行于子母梦的子梦间,却并不能任意干预。母梦的支点——譬如密室的机关——是母梦的终点亦是子梦的起始。母梦主人的干预自于源头,她的干预意味着子梦的撕裂溃塌。在梦境的世界里,梦与梦间的架构稳定,比起与梦者的处境往往更为重要。这是说,除非事况特殊,对于梦的建筑者,在撕裂梦境的风险,和救一个困在自我意识的闭合环、找不到出口的与梦者之间,甚至谈不上抉择。
梦不会对梦中人造成现实伤害,但梦中所历悲喜、冷暖、伤楚,在梦境的世界中皆为真实。
得以自由穿行的梦的主人并没有独属她的梦中梦去体验——她无梦可入,因为整个幻境业已是她的梦境,以她被干扰时所投射的初世界为起点。
她听到被分隔开的人群惊呼这为“心魔的试炼”。带着浓重王子公主、恶魔勇士的西幻强调的称谓莫名滑稽,却也并非全然不合适情。如果所谓心魔是难割舍的执念,那具象后的心魔则是投影了执念的虚构世界。以念想搭建的梦境世界之所以可四舍五入约等于心魔,是因为唯有最强烈的念想方能战胜同时存在于脑海、另千百来个无关紧要的念头。
华尼托对各人战胜心魔的历程兴致缺缺。她将个体分隔本是为了便宜行事,而非品鉴他人伤心处的恶趣味。她的行事亦需一个梦作为媒介。她不知恍惚的自己为何恍惚着追随布鲁斯入了他的梦。
果真恍惚吗?倒也未必。她嘲讽着自己却也拒绝细究。有些不愿想不愿认,便就留给梦里的半真半假、虚实参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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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旋地转。
实验室的窗明几净,取缔成逼仄小巷的蛛网盘缠。寿数将尽的街灯明明灭灭,钨丝在碰触与断开见啪呲啪呲。
是那条小巷。她于心中感慨,而他总是坚定的步伐似被生拉硬拽,皮鞋拖在石板路上划出响声刺耳。
是他梦里的小巷,是他割裂半生的开始。
为什么偏偏回到了这里。
她或许仍贪婪得想要窥探他的人生,却无揭人伤疤的癖好。尽管说着不揭人断的她,不久前才用着他的心结搪塞他的诘问。
华尼托未受伤的手臂又回到了布鲁斯手中,在她并不自怜的弄开伤口之后。大概是怕做傻事,又大概怕她逃走。但他可能并不知道自己有多用力。他们于不经意间驻足。
那时的哥潭才刚入夜,是明灭灯火也依旧能照明的未黑透的夜。
无风自来的冷意落在不合时宜的闯入者肩头,也落在推开陈旧铁门的小手上。铁门咯吱作响,一家三口压低的笑语和欢声悠远而近。布鲁斯和二十年前的自己打了个照面。
剪着利落短发的小男孩,围着厚实围巾,在父母的陪伴中笑意腼腆也开朗,一双未经风霜的眼也曾盛满星光。无风的冬夜仍很寒颤,一蹦一跳的少年在名为父母的挡风墙下唯有雀跃。
昨日再现,是梦中人的贪恋,梦外人的悲伤。
华尼托目光平静落在欢笑和睦的一家三口,如墨沉的眼底竟也似堆满伤情。不知在看他,还是自己。这个纵横梦里世界的博士从未回到过最温馨的时光,哪怕是虚假的梦里,她都竭尽全力在保持梦境,又怎会让或可贪恋的温存将自我动摇。
幼年布鲁斯叽喳不停与父母闲话,托马斯夫妇的视线绕着巷口的年轻男女打了个转,含笑致意,笑意暧昧。就像善意的陌生人间纯粹的祝福。最是纯粹的越是灼人心。那善意一瞥,险些让华尼托狼狈出逃。她无端在想若以全然陌识的身份同曼因斯夫妇再相见,大抵也能收获类近的善意。
醉于自梦的她并未察觉——鲜见的没能察觉——梦的主人,最该被旧梦困顿的布鲁斯的目光,未停落在年幼的自己、睽未的父母,而是一瞬不瞬望着她,在她没能看到的地方弯成近乎纵容的哀怜。
她听到他呼吸渐沉,以为是心痛,却忘记问一句为谁而心痛。
小布鲁斯说到口干舌燥的间隙,也留意到巷口雕像似伫立的男女。半是好奇,半是探究,拽着父母的手往他们靠去。未及开口的寒暄,萍水相逢表象下多少人期待一生的再重逢,被不合时宜却也意料中的皮鞋耷拉声冲散。
邋遢的拾荒者从阴影里转出,用哆嗦的手颤颤巍巍举着枪,命令那对夫妇和这对年轻人交出财物。
多么似曾相识的情节。每一处转合,每一字落音布鲁斯都清晰记得,只是当过去再以具象铺就,并没有曾预想的心痛如绞……甚至不比得知被她欺瞒时的半数。
原来没有那么多忘不了、走不出。时间总能抚平一切,不论以多残忍的方式。
不同于记忆的,是抢劫者同样靠向了他们。布鲁斯听到身边一声轻笑,后知后觉有所忧心的顷刻便被未消音的枪响拽回现实——她夺了劫匪的枪杀了劫匪。
他看见了劫匪死不瞑目,也看见了一家三口屡经反转后的目瞪口呆;他没有幼年时曾肖像过的复仇场面之后劫后余生的庆幸,抑或大仇得报的狂喜。他的世界仿佛只余下地上冰冷的尸体,和耳边硝烟未尽的枪。
喉头是苦的,舌尖是涩的,为亲眼目睹罔顾善恶的她。
“莱纳!”他脱口而出得咆哮着并不真实的名字,爆裂的怒意吓得小布鲁斯往父母怀中缩瑟,也震碎了梦境。他手里骤然变大的力道把她拽得踉跄,在分崩离析、列作碎片倾塌的世界里落入他怀中。
胸腔相抵的炙热温度,大到似把她骨头都捏碎的力道,一切还如旧时般不可抗拒,一切却又截然不同。
她在梦境溃塌后的一片虚无里终于醒悟,这个背顶起哥潭夜空的男人早已从不幸中走出,同过去的自己和解。他在正面那座罪恶的同时,亦在正面自己的恐惧和愤怒。
没能走出的是她,始终只是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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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的碎片悬浮在灰蒙的虚无世界上空。梦醒后的梦里世界,可以是任意世界,也或许是它最本初的模样——虚无。什么都是的反面,即是什么都不是。
虚无的世界里他制着她未受伤的手,卡着她的下颌,半压着她的席地而坐。他们的头顶是他碎裂却未消亡的梦——梦的主人翁尚在,梦就不会真正消亡——而作为这座梦境之主的华尼托,只要她想她其实可以强硬把他们再拖回他的梦中,逼他面对记忆里的温存陌生惊恐相待。
但那已没有意义。她自嘲得想笑,被掐着下颌骨却连笑都很艰难。同自己和解的人无所畏惧。抵触的才有挣扎。
“为什么那么做。”他转过她的脸,和她对视。分别不算太久,她却消瘦得厉害。至少以前面架不会在掌中硌人。
他问得平淡,语气甚至谈不上疑问,仿佛早有预判,唯独要听她亲口说。她知道。他一定也知道她知道。相似之人行往陌路,大抵是命运对人世最好的作弄。
“你不喜欢吗?我以为你会喜欢。”她漫不经心回答,“比起质问,你是不是更该对我表达谢意?毕竟我一劳永逸替你解决了一切不幸的源头。”
“你怎么会变成这样。”他直视着她的眼神是不加掩饰的心痛和失望。
“也许我一直这样,只是你从未认清。”
“没有什么生来如此。”他的语气依旧很淡,他从来是个内敛的人,唯独眼底的悲悯浓得快要溢出。没有什么生来如此,你为何要把一颗向阳的心自我糟践到如斯。
她轻轻哼笑了一声。面上是不屑,心里是苦的。她曾反复说,希望是留给有选择的人,他不相信,他们都不相信。或许在他们眼里,选择本身也是一种选择。这并没有错。只是对于把报复当作所有意义的人,希望是不存在的。
她的世界许久未有光,他是唯一那束光,照得她遍体鳞伤。
她没有回答,他亦不需要答案。
“就算你能杀光所有伤害你的人,你所在意的、想念的、忘不了的他们也不可能回来。复仇并不能解开心结,它只会将你困在过去,一遍遍重温你的悲伤、心碎和哀鸣,耗费你的希望和坚持。你需要同自己和解。”
他像是开导顽童的良师,循循善诱。她想若是早些年遇见他,一切会否不同。可是没有若是,就好比小丑在比逼入绝境之前遇见蝙蝠侠,哥潭兴许就不会有小丑,但没有小丑之类恶徒便不可能造就蝙蝠侠一般,这是一个永恒无解的悖论。
“但是你看,即便如此还有那么多人选择复仇,光是’好像在为死去的他们做些什么’的念头,便足够成为太多个夜晚聊胜于无的支撑。哪怕杀死些人并不能让你感到丁点的好受。”她平铺直叙与他说,心里却如明镜——杀一人便是再一次将痛苦唤醒,一次又一次将那道长不好的伤口从疤下撕裂。那不是救赎,是自残。因为让人清醒的除了希望,还有痛楚。
“活在自欺欺人中改变不了你什么都没为他们做,还辜负了他们最后那点期望的事实。”忠言逆耳。他总是那样冷静说着最真实也残酷的话。他总要所有人接受现实,不在意有人拼命逃避、为何逃避。
如果人生是场哀梦,也许有人根本不愿醒来。
他仿佛品出她眼里极尽讽刺的一句“那你要我如何”,掐着下颌的手轻缓到近乎虔诚的捧起她面颊,“让我们帮你吧。”
让我们帮你吧的意思,即是束手就擒。她望着他,很想告诉他——布鲁斯太晚了,我已经回不了头——承载梦境的虚空却轻微出现晃动。是梦的边界被强迫打开的征兆。
铁拳找到了她。那个只会挥拳的莽夫终于至少一次没有令她失望。
被布鲁斯锢在原地似无还手之力的华尼托,蓦然挣开他的钳制。突然的暴起,比起侥幸,更似预谋。她头也不回得从面前凭空撕裂的口子里穿梭过,面无表情。
那是她迎战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