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截获冬兵视线的照片集中在同一页。把这页的每张照片分别拎出,能让冬兵略微作出反应的照片仅三张。这三张照片对应的分别是:杰瑞曼德琳首席琼恩博士,科博雷特新型机械首席技师科瑞德曼,凯密士奇化学与制药首席科学家罗切斯尔。
是让人意外又不意外的结果。
老朋友华尼托,深度参与冬兵项目的科瑞德曼,和一个低调的业界大拿罗切斯尔。能同前两位一道在冬兵的眼里平起平坐,这个没什么存在感的罗切斯尔大概也不是那样没有存在感。设施内外的复仇者不约而同得想。
也许托尼当初那个半玩笑式的推论,并没有听起来得不切实际。九头蛇里这些站在尖端技术前沿的技师学者们,大抵不如所表现出得那么淡泊名利。聚光灯下如影随形的追捧,对谁不是一种诱惑?他们享受着地位和名利,也娴熟得运用着名望带来的红利为阴影里的九头蛇牟利。
随着娜塔莎把仅剩的三张照片集中在投影屏,史蒂夫用闲谈的语气向至今没给出过回应的冬兵交谈:“巴基,你见过他们是吗?还记得是在哪、什么时候见到他们?他们是什么打扮?都做了些什么?”也许不会有反应,但总是值得一试的。
冬兵循着声音的方向,机械地转动头颅——是和先前如出一辙的回馈——史蒂夫所剩不多的希望在心底一声哀叹中化作酸涩的苦水。他已不抱希望,却仍在冬兵即将垂落目光之际,无意义得指了指投屏上的相片。
“见……见过。”冬兵费力地说。许是太久没说话的缘故,他连这个简单的词都说得极为费力。
史蒂夫眼中熄灭的光瞬间复燃。他方才有多失落,此刻便有多激动。他甚至不在乎一个答案,一条线索,一把开启所有谜底的钥匙。他在意的是巴基回答了他,巴基还听得懂他说的话。他不知道他自己为炙热诚挚的眼神,其实悲伤得仿佛下一秒就能落泪。
但是冬兵感觉到了。
感觉到的说法不很准确。冬兵并不理解那个眼神,和露出那个眼神的男人的心情。他不能理解情绪本身。也许在很久很久以前他是懂得的,但那已太遥远。现如今他的世界只有待机、命令、执行、休眠。可即便是空洞如他的心,竟也会在看到那个眼神时有一种不适感——他甚至不知道那个精准的形容词叫作“难过”——这不妨碍他想要做点什么去抚平这种不适。所以他回答了对方。纵然对方连珠炮似的发问他无法很好得消化,他的世界仅有的交流是简单的命令,但多少能猜得出在问自己和照片上那些人的联系。
“李子……很好吃……”他努力得想了想,补充道,还很努力地向对方点了点头,希望能更好得传达自己的意思。
“巴基……”
冬兵很困惑。想要安慰的人似乎全然没被安慰到,还变得更令人……不知所措。因为不知所措,他只好更卖力地点头。他不明白“巴基”是什么,但总感觉像在叫他。这个陌生又熟悉的音节,似乎在很远很远的地方陪伴了他许多时日。那个很远很远的地方,好像也不只是他熟悉的冰雪。
史蒂夫彻底绷不住了。他投降般得闭起眼。支离破碎的词语、笨拙讨好的动作,每一桩、每一件都叫人破防。到底要经历什么,才能让一个成年人倒退回对世界茫然无反馈的状态。连孩童都会的本能反应,他还要小心翼翼地试探、学习,就好像能不该是他的本能一样。那可是巴基啊。曾经的布鲁克林社交小王子……
托尼倒是有心发难,唯独此情此景叫他于心不忍。哦,不,去他的于心不忍,他才不是那么矫情的人,也没那么讲道理。就是,怪难受的。不不不……见鬼的麻烦。他烦躁地踹了椅腿一脚。沉浸在自己世界里的史蒂夫懒得分他一个眼神,就更无从晓得他那番复杂的心理活动。托尼左踱步、右踱步、抓抓头发、再踹椅子一脚,还是忍不住开了口:“李子?为什么是李子?他们给你李子吃?”
冬兵可能听懂了托尼的意思,却不太会表达自己,只是一个劲得重复:“李子……好吃……他们……我……”他指指照片,指指自己,点点头,努力去回想李子的味道却记不起。如果李子那样好吃,他该记得那味道的,为何毫无印象?还是说令他印象深刻的不是给了他的李子,而是给他李子的人。
“‘他们’具体指谁?是这照片上的每一个人?还只是其中一些?”
冬兵点头又摇头。
“娜塔,把照片一张一张得放。”托尼对着单向玻璃唤了声,又转向冬兵,“待会儿他们会一个一个出现在你眼前。如果他给过你李子,你就点点头;没给过,你就摇摇头。你要是能听懂我的话,现在先点点头。”
冬兵依言点了点头。
“很好。”他向操作室比了个“开始”的手势。娜塔莎和鹰眼不约而同嘀咕“他又开始了”,手里的活儿却半点没拉下。冬兵出人意料得配合——这大概率得感谢差些哭出来的史蒂夫——托尼沉默着高速分析。
这个被俘的士兵对着华尼托和罗切斯尔的照片点了点头,对着科瑞德曼的皱紧了眉。
这是截至目前尚未在这台杀人机器上展露过的表情。解锁了新动作,八成意味着他对科瑞德曼相较另两人更为熟悉,而科瑞德曼为娜塔莎熟知的、曾为冬日战士项目助理的身份又能圆出一个逻辑闭环。
掂量一番,托尼暂时抛开科瑞德曼这个话题。深挖下去,兴许能挖出些许冬兵项目的细节,和科瑞德曼更深层的身份——若存在的话——但意义不大。就目前他们掌握的信息而言,知道他曾在项目上待过,足够了。
可是有些话终究须得熟人去问。无关记忆,深烙在心底的纽带,不论记得与否,都已变成无从抹灭的印记。因为爱,才会痛。
托尼轻轻唤了声“史蒂夫”,没有回头看他。这个能用双肩扛起整个美国希望的老兵,第一次露出佝偻和萧条。他想习惯了顶天立地的男人总不愿意被人见到脆弱的那面。可是史蒂夫,钢铁都能被炼化,人的意志为何要无坚不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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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蒂夫终于睁开了眼,徒劳地擦拭没有落泪但也退不去腥红的眼眶。他知道斯塔克的意思,这个天才的脑袋分析出巴基的搭理是看他可怜。那是不是意味着即使忘记了,巴基的心还认得我?这样想着,史蒂夫勉强打起精神,努力向巴基展颜:“那你还记得他们为什么要给你李子吗?”
他学会了托尼的套路:用和小孩子交流的口吻会有更高的成功概率。比方他明明想问华尼托和罗切斯尔为什么去探视巴基,问出口的却是李子的来历。
“他们不开心……就像现在的你。”
这是今天的巴基说过的最长的一句话。史蒂夫怔怔地摸了摸嘴巴、自己硬挂上的笑容,没有镜子他看不见,但大概是比哭还难看。不然巴基为何那样说。巴基说他不开心,他还能看出自己不开心。强压下去的泪意于这一刻再度翻涌,夹杂着苦涩的喜悦顺着那滴再无法掌控的泪珠从史蒂夫面颊滚落。哦,上帝啊……
“那他们有没有告诉你,为什么不开心?”
冬兵摇了摇头,指了指自己:“我看出来的。”他皱着眉仔细想了想,又补充道:“她提了整整一袋来,自己拿了一个,给了我一个。”可能连他自己都没有察觉,面对史蒂夫的时候他很放松,话也多了不少。
“她有说为什么来找你吗?”
“她洗过,可还是有硝烟的味道。”有些答非所问,又不尽然偏题。
硝烟。意味着华尼托刚从冲突现场回来,或者说她参与到了冲突之中。史蒂夫和托尼对视一眼,按对她武力值和脾性的了解,更可能的是她直接参与到了冲突。洗过?兴许身上太脏,兴许出于某种目的她不希望旁人知道她曾在场。但洗过还有残留的硝烟味,可以想见那事场激烈的冲突。
冬兵的阐述还在继续:“她问我好吃吗。很酸,我不是很喜欢。她笑了,说她也觉得,可有人觉得很好吃。我问为什么。她说不知道,可能是苦尽甘来的味道吧,酸过才会甜。”他不明白很多东西,但对于勉强攒下的记忆,他记忆惊人。他能精准地记得那场谈话的每一个词,即便到了今天他依旧不很明白她口中的“苦尽甘来”——这能从他略为茫然的神色中窥见,“她只吃了一个,把剩下的都了我。她告诉我,那天没有人会来打扰我。然后她就走了。我一个个啃着不怎么喜欢的酸味,吃到后来竟也有一股清甜。可能这就是她说的苦尽甘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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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当然不是华尼托所谓的苦尽甘来。
那是不安宁的一天,是科林·巴克斯威为救她离开的行动日。他是名优秀的行动队员,但不是老练的间谍。他的谍中谍不意外地在开始前失败。那是个叛变的夜晚,和每一个叛变的夜晚一样充斥着血腥、杀戮和审问。她一步不错得按着计划送走了命悬一线的他。
那是漫长而疲惫的一天。不止在于忙碌,她想更多是她送走了能说得上几句话的他,这件事本身。很累,比任何时候都要累,但她不想睡。所以在整个九头蛇陷入梦乡后的午夜,弄来了一袋他最喜欢的李子,四处游荡。她惯是喜静的,但那个夜晚,不知为何不愿一个人带着。然后她想到了一个安静、有人陪、不会被打扰、又绝对安全的地方。她甚至不必遮掩——在最出名的小队长被疑叛逃的这一天,她有足够的理由和权限去视察,九头蛇的另一柄利器是不是也出了状况。
她面色平静地揣着李子和隐约的失控,推开了收押冬日战士的设施大门。意料之外的是冬日战士没有在沉眠。她在夜色和酸涩之间,和这个算得上素昧平生的武器来了一场没有必要的对话。
她不喜欢甜,但不讨厌酸。她曾在无数个日落和巴克斯威一道品尝后者最钟爱的李子,嘴上说着讨厌。她的谨慎不容许任何人看出她的喜恶。巴克斯威喜欢李子和苦尽甘来无关。大多数人的偏好只是偏好,没有太多为什么。但他确实无数次说过苦尽甘来,可能这便是他仅有的希冀。
华尼托在说完苦尽甘来的故事之后,收整好心绪离开。她并不相信苦尽甘来。许多人的苦是没有尽头的。但她却留下那一袋李子给冬日战士,想着那会不会是另一个苦尽甘来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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苦尽甘来。那的确是对迷途的旅者、被困的返乡人,最好的祝福。可莱纳,她是怀着何种心情或目的,对一个九头蛇亲手缔造的悲剧说出这句话来。
“她送了你一袋李子、告诉你没人会来打扰、还祝你苦尽甘来,可你为什么觉得她很难过?”托尼还是开了口。他不指望深度共情中的史蒂夫能有多少像样的反应。
是啊,为什么呢?是她造访的时间?选他作为对象失神吃着李子?还是一问一答间,她脸上转瞬即逝的那个笑?那种恍如隔世的谢别和想念背后,该是多么深切的哀痛。
冬兵不知道自己缘何作此结论。感觉是离他太遥远的东西,可那年,在那个尚很年轻的女孩脸上看到那个笑,那个念头突兀的、近乎下意识般钻进他脑海,就好像曾在何时何地他也露出过一模一样的表情。他最终那样告诉斯塔克:“她好像在怀念一个人。”
托尼不置可否,却默默为这个结论贴上“蝙蝠”的标签。看吧,你也不是这么无懈可击。他心想。蝙蝠不相信他们之间是假的,他想明眼人都不会相信。她曾无数次努力将蝙蝠推开,若是不爱,何必在意;若是假意,何须由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