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早,姜藤照常起床洗漱,钟鸣却急匆匆地跑到她卧室门前敲了好几次门。
姜藤不明所以地开了门,瞧钟鸣火急火燎的模样,更加疑惑不解。而钟鸣缓了口气,睁圆了眼惊诧地同她说:“焰哥…前几天焰哥的哥哥自杀了。”
轰隆一声沉闷的巨响,姜藤呼吸陡然一滞,半晌都不曾回过神。
她的手还搭在门把上,指尖握紧,泛起淡淡的白。整个人也因这突然的消息震惊到不知如何是好,也似突然解谜了般,怪不得江焰这些天都没有消息。
不对。
他哥哥自杀绝对是有原因的。而且凭江淮元那么爱江焰的哥哥,若现在人死了,江焰的处境会是怎样。
脑海里突然显现那一日江淮元打江焰的场景,姜藤的心开始变得不安。
“我要去找他。”回神后的姜藤惶惶不安地撂下句话,转身去打开衣柜,随手拿了件内搭和外套就往卫生间走。
长发也只是随手一扎,之后顶着张虚弱憔悴的脸走出卧室,眉眼间翻涌着担忧,穿鞋的动作都干净利索。
钟鸣早早在门口等着姜藤。
他作为江焰的好友,这事还是今早他妈妈说漏嘴,自然是放心不下江焰的情况。
在等姜藤的期间,他向罗霖说明了情况请好假,又去看了最近的去京城的票。两人就这么说走就走,尤其是姜藤,她甚至都未踏进过这座城。
飞机窗下的景,从挺拔连绵的高山逐渐转为繁华的城,姜藤无心欣赏。
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么担忧他的情况,但非要为当下的所作所为寻一个理由,大概是他陪了她太多次孤立无援的时候,让她觉得在这个时候,她也应该在他的身边。
他没什么家人了,不是吗。
而她也承诺过,要当他的家人。
**
下飞机后,钟鸣给江焰打了好几个电话。
无一例外,都没有人接。
钟鸣和姜藤不安地对视,最后两个人决定先打车去江家,在这期间,钟鸣仍是没有放弃给江焰打电话,而姜藤在给江焰发了几条消息后退出联系人界面,她看到了陈沁,思忖片刻,她头回主动地联系陈沁,想问她江焰在哪。
一分一秒地过去。
陈沁冷漠地丢了几个字——我怎么知道。
彼时的陈沁正坐在梳妆镜前,她取出一对价值不菲的镶钻耳坠,棕红调的指甲轻轻勾起其中的一条在左耳比对,唇边隐隐拎起舒心畅快的微笑。
不过她最后没有戴,毕竟,跟身上的黑丝绒丧裙一点也不搭。
江羿死了。
江焰本就是弃子。
离她稳坐这个家的女主人位置,不远了。
只要她的儿子能够好好长大。
江淮元在亲历亲为地操办江羿的葬礼,此时是最需陪伴和抚慰的时候,陈沁自然要借机陪伴在身侧。
她缓步走下楼,在玄关处换鞋时看到了正拿着工具要去打理花园的阿姨,不知怎的,又想起姜藤莫名其妙发来的消息,就向阿姨多提一嘴,若有人来找江焰,一律说不知道。
千叮咛万嘱咐,是江淮元的命令。
阿姨默默应好。穿过客厅,走入花园,她免不了向东南一侧眺去一眼。绿藤爬满整面墙,鲜少人知道这面墙内有个暗然无光的小房间,江焰是常客。
或者说是为他量身打造的,也不过分。
周遭漆黑幽静,江焰意识恍恍惚惚,分不清是白天还是黑夜。
他只听见手机在响动,微弱的光源指引着他,可是手机被抛掷得太远,他太累了,拿不到,只能任由着它响起又没了声音。
身体的疼,心脏的疼,好似千万只蚂蚁在啃噬他脆弱的神经,要将他肢解。
他蜷缩在角落,鼻腔里浸透着自己身上的血腥味,铁锈一般,宛若死神镰刀,跃跃欲试的,要向他索命。
黑暗中,他不敢闭眼。
这些天都是这样的状态,一闭上眼,他就会想起和江羿一同躺在手术台的画面,也一同被推出手术室转入病房。
只剩下最后一场了,他都已经做好赴死的准备,怎知夜半时分,他从梦中惊醒,耳边回荡刺耳的仪器声——
江羿自杀了。
他此前偷偷藏了医生配给他的药,然后在那个午夜尽数吞下,医生发现的时候早救不回来了。
江焰恍神地看着眼前混乱的一切,瞳孔都在颤动。
他懊悔,为什么自己睡得那么沉,竟然一点声也没有听见。
江淮元匆匆赶来,正赶上医生宣告江羿的死。他整个人都好似被重创了,踉跄了两下,差点栽倒地上。
余光瞥见一旁木讷失神的穿着病号服的江焰,他霎时暴怒如雷,情绪崩溃,全部发泄在江焰身上。
蛮横地拽着江焰的衣领,将他重重地甩在墙上。
一下又一下的,没一会儿功夫,江焰的额头浸满了鲜血,他也觉得大脑震荡,眼前的一切都变得模糊,甚至身体都被掏空似的,变得虚无。
若不是有人拦着,江焰怕也是要死在这。
他奄奄一息地倒地,指尖抠着砖缝,听着江淮元在耳边暴呵。
“为什么死的不是你!!”
“是不是你逼江羿去死的,你他妈个贱种,是不是你!”
“你是不是跟江羿说了什么啊!!!”
……
这两日,江淮元在处理江羿后事的同时酗起酒,每每夜中回来,就要折磨江焰一遍,然后在他濒死的时候又让人将他救回,他啊,早不成人样了。
可从始至终,他就算疼得咬破了唇都没吭一声。
他在想,江羿为什么要死。
是他真的跟江羿说了什么吗。
后来,他在昏死之际想到了。
是那一次,他跟江羿说,他有喜欢的人,他想陪她久一点。
他的本意是想让江羿安心接受治疗,最好能渐渐好起来。
可是身体是江羿自己的,他很清楚自己的怪病拖下去,牺牲的人是江焰,而他对这个世界早没什么牵挂,还不如就让他的死换江焰的自由。
想到这,江焰竟掉下一滴泪。
他的脸上覆有尘埃,泪痕如干涸的小河。
他被江淮元打的时候,没喊一声疼,没掉一滴泪,却在此时,想起江羿,他忍不住哭了。
他和江羿几乎是同时间被接回家中,又逢他母亲去世,草草结束的葬礼,他饱受冷眼的开始。
在校时被各种各样的人嘲讽,在家时还有帮佣会对他蹬鼻子上脸,大概只有江羿吧,会偷偷藏起吃的,然后放在狭小的阁楼,江焰的房间。
也会在听到帮佣背后编排江焰时挺身而出,严厉训斥。
江焰起初看在眼里,也不明白,甚至觉得这就是江羿该做的,他需要他的血,他就该对他好。
后来长大了,江焰被赶到鸪岛前,江羿还给他偷偷塞钱。
他问江羿为什么对他好。
江羿怅然地笑了,温柔的眉眼间却是悲哀。
他说:“我妈早释怀了,是他要强留我们,反倒让你妈妈为难,最后成了这样。没被接回来前,我有个妹妹,我答应过会陪着她但最后食言了。你就当我在做一个为人兄长该做的,自我赎罪吧。”
……
回忆如潮海涌来,江羿的好一一浮现。
他在愧疚,在悔恨,为什么要说那些话引得江羿会自责,最后结束生命。
他啊,有罪吧。
爱又爱不得,为什么还要多此一嘴,促使江羿做出这样的决定。
江焰将头埋在双膝间,双手搭在颈后,内心的痛苦要折磨得他近乎窒息。
但就在这时,暗室的门从外被打开。
他以为是江淮元回来了,他即将又要挨一顿打。
可是没有。
他在将要抬头的那一刻,听到的是她的声音,颤抖着,似被他现在狼狈的样吓到了,难以置信又心疼地叫他名字:“……江焰。”
在黑暗待久了,外边的强光陡然照进来,使得他都没来得及睁开眼确认是否是自己的一场幻听,姜藤就跑到他的眼前,跪在了他身边,一声一声地叫他。
站门口的钟鸣也被眼前的一幕吓到了,震慑在原地。
熟悉的一幕又再次浮现在他眼前,同少时的江焰重合。他回神后立马摸出手机,拨下了120。
江焰脸上风干了的血迹,单薄的病号服上也残留着灰尘和血,身上的每一寸都触目惊心,让姜藤哑然了半晌,眼泪霎时夺眶而出。
她有些不知所措,抬起的手想触摸他,却又怕会不小心按到他的伤口,只能哭着,语言系统都好似崩溃了。
而他抬眼,确认这一切不是梦后,他像濒死的鱼在生命将要走到尽头,又回到了海中。
他将姜藤揽进怀中,将自己的一颗心也陷在这个怀抱中。用力的,无视了伤口的痛,紧紧地抱着她。
他听见她哭,为自己哭。
残留的泪痕下,他拎起唇,喉咙干渴,说话时都觉得声带在痛。
他却说——
疼得是我,你哭什么。
别哭了。
不知怎的,在那一刻,姜藤也想抱紧他。
她听他说疼,她心脏也好似被牵动了。他上回说疼是什么时候,是江淮元来鸪岛那一次吧。那一夜他们两个人也是在黑黢黢的巷子里拥抱、互相舐痛了很久很久。
眼泪一滴滴地滑落,滴落在她搭在他背脊的手背。
疼得是他,她哭什么呢。
她也说不清。
就是看见他伤痕累累的刹那,她也好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