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两家夫人受通判夫人相邀,在她家后花园赏花吃茶。
赵通判的夫人赵太太和小女儿赵幼娘招待两边的女眷。
赵太太是个诙谐人,说当年杨二娘和赵五郎就是在她家园子里结的缘,如今又迎来杨家公子和侯府的姑娘,她家园子实在是块姻缘宝地。
张姝首次见到杨敏之的母亲窦夫人和祖母杨老夫人,给她们呈上自己做的针线活孝敬长辈。
窦夫人拿着她绣的抹额仔细端详了一阵子,含笑夸奖,说两个姑姐的绣活都及不上她。
正经聘礼已由吕大人送到侯府,窦夫人另准备了一份见面礼给她。一套累丝宝石头面,一幅前朝大家的花鸟画卷。
窦夫人托着她的手把她好生细瞧了一回,心说怪道这姑娘被敏之惦记得紧。生得美丽动人,性子难得的安静柔顺,气度上也很是落落大方,从容不迫。敏之的眼光着实不错。
扭头对何氏说,她把姑娘教养的真好。
何氏谦逊说不敢当,都是她义母教导有方。
窦夫人自然而然又把娄夫人夸了一回。
娄夫人笑着说过奖。心想窦夫人不愧是清流出身的世家妇,公允干练,言谈举止平易近人,交谈中不露声色就掌控了全局,虽强势却又让人如沐春风。
今日一看对姝儿也是真心实意的喜欢,应该会是个好婆婆。她和何氏一样悬着的心放下了一大半。
窦夫人实在喜欢张姝,叫她坐到自己身边,说:“听霜枝说,姝儿一手丹青绝妙,我们眉州老家还有不少碑帖字画,哪天你跟我回眉州,喜欢什么自己挑。”
“窦夫人,我家阿妹可不能跟您到眉州那么老远的地方去!我婶娘舍得,我和我娘还舍不得呢!姝儿虽说是我娘的义女,我娘对她比对我这个亲生女儿还好百倍千倍都不止!莫说去眉州,就是今年姝儿跟我婶娘去京城,我娘还天天在家抹眼泪呢!”
娄青君适时发声,笑语晏晏,声音脆响。
娄夫人嗔了她一眼,拿帕子抹眼角,倒也不否认她。
窦夫人笑了,“娄娘子说的是!就算我想带姝儿回眉州,敏之也不干的!侯爷上回说想等姝儿满十八后出阁,敏之跟我都发急了......”
关于婚期的话题,窦夫人借青君的话巧妙的抛出来。
两位夫人再次商议婚期,赵太太帮着把日子往中间赶,娄夫人适时的提一点自己的想法。
娄青君时不时科插打诨,把杨家的家规祖训摸了个遍,听窦夫人说杨家没有逼儿子纳妾的习气,心里还算满意。
朝手执团扇遮脸的张姝递了个得意洋洋的眼色。
张姝冲阿姐羞答答的眨了眨眼,被赵幼娘拉到回廊下头坐。
赵幼娘端来一个簸箕,里面装着盘扣、络子和五色丝线,请张姝和自己一起做七夕节乞巧的小玩意儿。
张姝挑了一根红线慢悠悠的打同心结。
手中不紧不慢的忙活,眼里时不时瞟向夫人们,两只耳朵更是悄悄的竖起来,听她们说话。
不晓得他能在保定待多久。也不晓得等这回议亲把婚期定下来,是不是就直接去江西了。
心里正牵肠挂肚,杨敏之过来了。
走在他旁边,一脸仰慕的和他说话的是娄家阿兄娄少华。
杨霜枝和一个身材微丰的年轻俏丽女郎手挽着手跟在他们后头,边说边笑,朝这边走来。那个面生的女郎应该就是他二姐杨雪芝。
几人上前,又是一阵互相问安和寒暄。
杨雪芝进来后,娄青君的笑容变淡。
何氏唤张姝,叫她过来和杨敏之见礼。
她站起身,朝他微微翘起唇角,碎步走过去。
杨敏之从进来,目光就一直落在她身上。
多日未见,今天的她尤为美丽。
头上珠翠环绕,插了一朵艳丽绽放的芍药花。漆黑婀娜的眉毛被螺子黛精心勾勒,衬托出一双秋水明眸脉脉含情,两片粉润的唇瓣微合,朝他怯怯微笑。
平日里穿的半旧家常衫子被一袭华丽的金线流苏凤尾裙取代,周身珠光宝气却一点也不俗套。
水红色的裙间绣着繁复的兰草和蕙草花纹,越发衬托出她的安静美好,散发出犹如宝石般娇艳明媚的光泽。
她是极重视今日的。他也是如此。
其实他早早就过来了。
赵通判陪他在厅堂吃茶,他心不在焉的只顾听外头有无动静,不留神打翻了茶盏。
赵通判热情的把自己的新衣裳拿出来请他更换。颜色太暗,织纹太老气,他没看上。婉言谢绝,匆匆赶回去又换了一身崭新的玉带华袍。
他目光灼灼。她娇羞垂头。
“张娘子夏安。”
“杨郎君夏安。”
拱手,福身,互相行了一礼。
杨雪芝瞅瞅这个,瞅瞅那个,忍不住咯咯笑。
“哈哈怎么看你们俩跟拜堂似的呢!择日不如撞日,干脆今天就在赵太太的园子里给你俩把喜酒办了!”
话音刚落,被窦夫人骂“狭促鬼”,杨霜枝也嗔她玩笑莫开过头了。
杨雪芝掩嘴笑,忙不迭的跟张姝赔不是,跟何氏和娄夫人赔礼。
大家都知道她在顽笑,园中欢声笑语。
张姝红着脸蛋退回到廊下,杨敏之也跟了过去。
窦夫人指向站在回廊下的娄少华,问娄夫人:“这就是令郎?模样俊俏,一表人才,娄夫人好福气!”
娄夫人把娄少华叫到跟前来,跟窦夫人行礼问安。
听娄夫人说他今年十八岁,窦夫人眼圈微红,笑着说:“若我的二郎养到如今,也该是这般年岁这般大......”说着就有些哽咽。
何氏和娄夫人微惊。杨霜枝代母亲说,杨敏之下头本来还有个幼弟,小时候没养活。
所以后来窦夫人和杨敬庭夫妇在族中收养了杨源和杨清。杨敏之本是独子,为了讨个吉利,家中下人一直叫他“大公子”,其实他下头并没有弟弟。
窦夫人又问娄夫人娄少华的生辰,和早夭的二郎同年同月。这不赶巧了么?她连连说“好孩子”,把娄少华看了又看,连声夸赞。
拿帕子擦了擦眼角,对何氏和娄夫人歉意的说:“让亲家母见笑了。”
都是做了母亲的人,对窦夫人感同身受,也愈加多了几分亲近。话头又转到养育孩子身上。
娄夫人说,娄少华一直到十岁还体弱多病,后来娄县令占卜给他算了一卦。
说到卜卦,娄夫人小心的瞅了一眼回廊下头的杨敏之。
窦夫人会意,附耳道:“我们小点声......”
娄夫人说,娄县令给他卜卦算过,需找一个年岁和八字都相契合的女孩儿来为他驱邪纳吉。
后来就找到了张姝。
果不其然,自从娄夫人收了张姝做义女,娄少华一扫病弱,身体一日日好起来。如今正在保定府学进学,待三年后下场科举。
窦夫人和赵太太都咂舌称奇。
杨雪芝道:“按娄县令这算法,年岁相当,八字相合,这不是给娄小郎找小媳妇么......”
说完察觉自己失言。朝窦夫人等人讪讪发笑。
心里始终觉得怪怪的。娄小郎虽比不上弟弟和自家夫君,也算得上俊秀出众。张娘子更不用说了,娇滴滴水灵灵的小美人一个。这两人朝夕相处,就没生出一点情意来?
“我阿妹也算在我家长大,我未出阁时,一直是我和我娘带她和我阿弟念书、习字、学画。我和姝儿都是家中姐妹,阿弟敬重我,爱护阿妹,对他来说并没有什么不同。我出阁后,姝儿也及笄,来得便少了些,即便到我家来也是与我娘在一处。”
“当然我阿妹和阿弟说是青梅总角的情谊也不为过!不过嘛,不至于说一看到谁长得好看点,就得生出点什么非分之想来!只有浅薄之人,才会全然在意皮相!”
娄青君笑吟吟突然道。就像听出了杨雪芝的心声似的,把她的疑问说了出来。
夫人们都没觉得这话有什么不对,杨雪芝却隐隐听出挑衅之意,而且还是针对她的。
这个娄娘子有什么毛病?她眯起眼瞅过去。
娄青君也正瞅着她,笑道:“我娘当年确实有这个想法,跟我爹提过。我爹说我阿弟借了阿妹的运势,身体才好起来,岂能贪心借一辈子?他常说否极泰来物极必反,人太过贪心,好事也会变成坏事。”
夫人们都点头称是。
“如果当初听了我娘的,如今就没有杨大人什么事了!”娄青君又道。
杨雪芝正看向回廊。娄少华和赵幼娘在说话,张姝微笑望着他俩,中间听她插言喊了一声“少华哥哥”。杨敏之看着张姝,嘴角亦噙了一缕清浅的笑。
忽然听娄青君在她耳边凉嗖嗖的来了这么一句,不舒服的感觉又冒出来。
杨雪芝莞尔一笑,对赵太太说:“您还记不记得,几年前中秋节,幼娘的二堂姐从沧州过来做客。恰好那年敏之也在,我们还一起去荷花荡,包了条船玩了一天。二娘子一路围着敏之转,哥哥长哥哥短喊得亲热极了!若非当年我爹娘都不在这边,他早几年就该定亲了!哪能拖到现在!”
赵太太开始时笑眯眯听她讲昔年旧事,听着听着笑容挂不住了。
几个夫人也觉出不对劲,娄青君和杨雪芝这两个赵家妯娌怎么说话跟放炮仗似的,你轰我一下,我轰你一下,越说越不对味了呢!
一直没说话坐着打瞌睡的杨老夫人睁开眼睛,笑呵呵朝杨敏之招手,口里喊“乖孙”叫他过来。
杨敏之走到杨老夫人跟前,笑问祖母何事。
杨老夫人从袖子里抠抠搜搜摸出一样东西往他手里一塞:“好东西!给孙媳妇的,莫叫你母亲发现了!”
老人耳朵有点背,别人说话声小了她听不见,自己说话也唯恐别人听不见,于是嗓门就格外大,园子里坐着的人全听到了。
杨霜枝和杨雪芝执扇窃笑不做声。
窦夫人含笑对何氏和娄夫人悄声说:“你们瞧,我婆母瞒着我给孙媳妇好东西呢!”
杨敏之接过来稍微瞅了一眼,就被杨老夫人慌忙把手给合上,“哎呀莫在这打开呀!你找个地方偷偷给她,可千万莫让她们看见啊!”
瞅了一眼老祖母只剩一颗门牙的黑洞洞的嘴,杨敏之乐了,答了一声好,也“小声”跟她说:“我这就给您孙媳妇拿去,偷偷给她!不让她们瞧见!”
杨祖母和杨敏之说话,张姝也听见了,娄少华和赵幼娘都盯着她嘻嘻笑。
眼见杨敏之走过来,她的眼睛不知往哪放才好。脸上发烫,心间狂跳。
“张娘子,借一步说话?”温柔的声音从头顶传来。
张姝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跟杨敏之走出后花园的,刚转了个弯离开回廊,身后爆发出以杨雪芝为首的欢快笑声。
......
直到花园里的声音一点都听不到,杨敏之拽她的袖子,从袖中摸出她的手握住。她慌得挣了一挣。
“没人了。”笑意从口中逸出。往她手心递了个小物事,就是杨祖母让他偷偷给她的“好东西”。
空出一只手从怀中取出一支镶白玉牡丹金簪,插到她高耸的发髻上芍药花旁边,“这是我给张娘子的见面礼。”
他早已看出,这个娇怯怯的小女娘,偏生喜欢大花大朵。也数她戴得最好看。
他塞到她手里的是硬硬的一个小块。张姝托起来一看,是一块胶牙糖。
望向杨敏之,两人都笑了。
其实刚才过来时,她就发现杨祖母嗜好甜食。老人好几次趁窦夫人和她母亲说话时,偷摸从桌上的糕点盘里拿饴糖。趁人不注意就赶紧喂到嘴里,闭着眼假寐,只有嘴巴在一瘪一瘪的抖动。
窦夫人平日里应该没少管她,不让她多吃糖。
张姝忍着笑:“这可是祖母私藏的宝贝,倒给了我,怪不好意思的。”
说着顽笑话,把糖装到荷包里。老祖母的牙都快掉光了,确实得少吃点甜食。她帮忙分担一点好了。
“你不也是侯爷和夫人的宝贝,我只盼着快点给我,给我我就抱走!可不像上回那么傻了!”杨敏之重新握住她的手,口中又是遗憾又是调笑。
她瞪他一眼,这人就爱说混话,上回又是哪回?突然忆起,她陪陆蓁喝酒喝醉的那晚,回到府门,他问要不要他抱她进去,她当时迷迷糊糊的说要的,后来就一点也不记得了......
觑他的温柔笑脸,含羞问:“那天晚上是你抱我进去的?”
可千万不要是他!若真是他,那可太丢人了,阖府人都看到了!
“想知道?也喊声哥哥给我听听,就告诉你。”本来想要逗弄她的,脱口而出却是满满的酸味。
夫人们和娄娘子还有他二姐在园子里说的话,他们在回廊全听了去。
“杨敏之!”
她低声叫他的名字,发恼了。
“我与阿兄,不是你想的那样!”
她委屈的瞅着他,眼中波光盈盈,闪出一抹羞愤的水色。
杨敏之的心立马酥软下去,人也矮了半头,搂着她柔声说:
“我知道,我知道。我只是很羡慕你阿兄还有阿姐,若我也能早些认得你就好了,陪你念书、写字、画画,那大抵就是人世间最快活的事。”
张姝的脑子没他转的快,嘴也拙一些,不过这会儿回想起他二姐刚才说的那番话,本来被他哄得又甜又软的心无端生出气恼。
靠在他胸前的脸扬起,冷笑:“你既然喜欢别人喊你哥哥,怎得不去找那个赵二娘?人家想必比我嘴甜,哥哥长哥哥短的让你惦记好几年!”
她突然变脸,杨敏之吓了一跳。她口中的赵二娘又是何人,他被她说懵了,半晌才想起二姐说的那些莫名其妙的话。
稍一回想,二姐说得应该是五年前他从京中出走再回来那次,就那回他陪二姐和姐夫去过保定的荷花荡。二姐出行,丫鬟仆从带得多,他哪记得中间有个什么赵二娘。
忙跟她辩解,却越说越乱。
张姝眼圈微热,讥笑不止:“你果然记得一清二楚!难怪一说起那边的荷花荡就念念不忘!”
杨敏之百口莫辩。
她也晓得自己有些胡搅蛮缠了。可少女的心间底色总是多愁善感,明明知道这个紧紧抱住自己的郎君有多喜欢她,非得耍耍小脾气心里才舒坦。
可又是在别人家里,放肆不得。手中绞着帕子哽咽,泫然欲泣。
把杨敏之看得只觉可怜又可爱。最后,见她靠在他胸膛不再挣扎,大着胆子凑过去把她眼角的泪花一一舔尽。
张姝瑟瑟的在他胸口嘟囔了一句,他家二姐欺负他阿姐,他就会欺负她。
杨敏之也察觉娄娘子从昨日起就有些怪异,今天和她二姐更是一副不对付的样子。轻声细语的问她是如何一回事。
张姝本来也是要跟他说的,只是刚才和他糊里糊涂的闹了一回,这会儿才想起来。蹙着眉头窝在他胸间把娄县令翁婿遇到的麻烦事讲了一遍。
杨敏之拉起她的袖子就往赵府外走。
张姝问他做什么去。
“张娘子把状告到本官这里,下官岂敢怠慢,这就亲自去核实查证,好叫娘子宽心。”
他要亲自走一趟河间。
两人出了府门,喜鹊跟在后面一路小跑,连声问他们去哪里。
张姝说她给杨敏之带路回河间县一趟,有事找父亲和娄县令,叫她跟侯夫人和娄娘子说一声。
杨敏之把她抱上马,两人一马一溜烟就跑得老远,徒留下喜鹊张大了嘴立在原地。
后花园。在窦夫人的耐心询问下,娄青君把她夫君被赵五郎顶替差使的烦心事说了出来。
杨雪芝才晓得娄青君刚才为何总针对她。遂跟她解释,赵五郎补的这个缺确实是敏之早早就帮忙安排好的。
娄青君心下有些失望,却不好再说什么。
喜鹊过来跟夫人们回禀,颇有些惶恐不安。那两人跑得太快,她想跟也跟不上啊。
娄青君暗自惊喜,她估摸着知道阿妹带杨敏之回河间去做什么了。
窦夫人和何氏脸上都有些窘促。
还是窦夫人率先微笑说:“敏之理应去河间跟侯爷请安,也合该去拜访娄县令。”
何氏叫喜鹊去套车,跟姑娘后头回去伺候。
杨雪芝笑哈哈:“私奔了这是?”
娄青君愤愤:“是你弟弟拐带我阿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