卜一卦

    窦夫人的帖子下过去的时候,侯爷夫妇为着嗣子人选一事差点和张氏族长交恶。

    张族长举荐了两人,一个是他的亲孙子张福郎,在保定府学念书,和娄少华是同窗,两人一般大,比张姝大两岁。另一个是一户张氏族人家中的幼子张幼郎,在河间乡下务农,比张姝小一岁,也是张侯爷早先就认得的,回河间也去他家看过。

    张家孩子都生得一副好相貌。这两个小郎君也不例外,都是眉清目秀的俊俏后生。两人从外表上不逞多让,张侯爷瞅着哪个都喜欢,但心里更属意已有秀才功名的张福郎。

    就在他跟族长商议时,赵承来访,把他访查得出的张福郎和张幼郎两人的状况,跟众人一一道来。

    原来,张福郎虽说已经取了秀才,却惯会偷奸耍滑耍小聪明,动辄哄瞒张族长给他银子,说是求学开销大,实则吃喝嫖赌样样都沾,只怕连张族长都被他蒙在鼓里。

    在家务农的张幼郎却颇有几分耕读传家之风,为人敦厚实诚,勤奋好学,只待今年九月下场院试。

    赵承这一说,就下了张族长的面子。

    族长恼羞成怒,连声破口大骂赵承居心不良,甚至连娄县令都拐带上了——莫不是娄县令想把自家儿子过继给侯爷当世子?简直是痴心妄想!

    赵承也不跟他急,拿出保定府学的教谕对张福郎的课业评定给大伙看,自从取了秀才后都是丁等。

    福郎和幼郎每日从早到晚都做了些什么事、和什么人在一起,赵承也不眠不休的暗暗观察了多日。又走访了府学的先生、福郎的同窗和幼郎的乡邻,甚至连福郎经常去的烟花巷和赌坊,他都亲自去寻访过,了解不可谓不深入不全面。

    这么一看,张福郎无论从人品还是学问,都不堪侯府世子之位。

    张侯爷犹豫都不带犹豫的,肃然跟族长致歉,他不会立福郎为嗣子。且会托人请保定府学的教谕和先生对福郎严加管束,也请族长莫要再溺爱他,长此以往反而害了他。

    煮熟的鸭子都能飞,张族长不敢顶撞侯爷,又舍不得生自家宝贝孙子的气,只把一腔怒气都发泄到赵承身上。甩着袖子骂骂咧咧的走了。

    张族长走后,赵承才说,侯爷粗放不拘小节,杨大人恐他被人钻了空子,所以才命他暗中访查两位嗣子人选。这一查果然发现问题。

    张侯爷颔首,说还是女婿想得周全。和何氏商量,等杨敏之来保定,教他和娇娇儿再看看张幼郎,合眼缘的话就立幼郎为嗣子。

    ............

    嗣子既已大致定下,侯爷夫妇赶忙给窦夫人回了帖子。由娄青君出面,七夕这日请窦夫人和杨老夫人到自家来做客。窦夫人会意,携杨家祖母一同前往。

    娄青君家的宅院里,一群夫人女眷们正团团围着桌案等娄县令占卜,下人来传话说上回来过的那位杨郎君过府拜访。

    是杨敏之。

    把窦夫人等人唬得变了脸色,连连把张姝往外推。又叫娄青君给她套个车,让她和杨敏之去街市上耍去,没一两个时辰别回来。

    总之,不能让这位严苛且机敏的御史大人看到他们在聚众卜卦。

    按国朝律法,非钦天监的官员被严令禁止占卜并以此来非议国政蛊惑人心。

    窦夫人和杨老夫人都出自诗书官宦之家,按理说也该敬神明而远之。只是窦夫人一看到娄少华,就想到自家那早夭的二郎,只觉满腹心酸遗憾,如果当年脑子活络点,也找人给幼子算上一卦说不定也能找到一个化解病灾之法......

    张姝被夫人们往外赶,面上含着羞噙着笑,戴了帷帽出门去。

    娄少华说自己要回府学学塾一趟,跟张姝一同出了门。

    兄妹俩一走,夫人们又聚拢到桌旁。

    娄县令把她们之前在赵太太园子里商议出来的几个婚期一个个拿来测算,说不上好赖,没有一个是上佳的黄道吉日。

    最后算出最好的日子在今年冬月。

    窦夫人自然是高兴的。侯爷夫妇却笑得有些勉强。

    娄青君咯咯笑:“我爹可哪边都没有偏袒!”

    娄夫人对何氏说,定在今年确实更好一些,又道:“夫人莫觉得我向着姝儿的婆家说话。如今朝中局势变化莫测,杨家姑爷外放江南只怕立足并不容易,姝儿跟着去江南也是明年的事。今年冬月叫他俩成了亲,姝儿自然还是在京中伴着侯爷和夫人您的。”

    她说着叹了一息,朝堂上那些事说多了侯爷夫妇不懂,还让他们跟着操心徒增烦恼。

    娄夫人话中未尽之意,窦夫人全都明白。

    自从豫王王女上书,果真如姝儿所言,万岁借势收回了豫王的封号封地,另保留了王女的郡主爵位和食邑,把她清修的道观也赐给了她。

    万岁的削藩之意已露端倪。

    江西恐有变数。

    江西若真按捺不住生出什么事端,也大约在今年。不论南方出什么祸事,届时让敏之以成婚之名回京,总能避得过去。

    她不求儿子功名显赫,不想他去做冒险出头的那把刀,只望他平安。这是她作为母亲唯一的一点私心。

    侯爷夫妇对上娄夫人和窦夫人暗含忧色的面容,应允下来。

    两家就此定下婚期。

    娄青君请夫人们去后头的园子里吃茶赏花。一行人搀扶着杨老夫人说说笑笑的往后走。

    娄县令坐在桌案旁,手里拿着写了张姝和杨敏之生辰八字的书帖,缄默不语。

    就在刚才,夫人们散开去了后园,他用于占卜的龟壳悄然裂开成了两半。

    是大凶之兆。

    他又反复看两人的生辰八字,极为相合。婚期,也没有差池。想不通卦象为何突然陡转呈现凶兆。

    让他不由想起当年,他通过占卜找到能为少华化解病厄的姝儿,让老妻认她为义女。随之少华病情日益好转,老妻说莫不如直接给两个孩子定个娃娃亲。

    老妻说后,他也有些心动。姝儿的命格极好,若能一直在自己家中,护佑少华这一世他和老妻就安心了。

    然而,当他测了少华和姝儿的八字,两人并不相配。

    他不甘心,又卜了一卦,卦象显示不吉,甚至比今日还糟糕。只怕少华成年时还有一劫,需得姝儿的运势才能化解。

    自那时方开悟,万事不可强求。

    他自此作罢,告诉老妻一心一意把姝儿当亲生女儿一样相待。那一回卜出的凶卦他一直压在心里,没敢跟老妻说。

    娄县令正在沉思,小华蹑手蹑脚的走过来,瞟了一眼摆在桌上的东西,心虚的揉了揉鼻子。

    ............

    张姝出门后,和杨敏之没走多远,找了间茶楼坐着喝茶。

    过了一会儿,喜鹊喜气洋洋的跑过来把喜讯报给他们听。

    婚期居然定到了今年冬月,离现在五个月都不到了。

    张姝很吃惊,望向杨敏之。他也没想到,清冷的眼眸中闪现出一丝惊愕的笑意。

    陪他们喝茶的娄少华笑着跟他俩贺喜,准备告辞去府学学塾。

    张姝微笑:“今日是七夕,府学里只怕人都走光了。阿兄还能沉下心来念书,难不成书里真能跑出个颜如玉来?”

    娄少华红了脸,腼腆的说左右无事,正好趁同窗们不在,安心看看书。

    喜鹊在一旁插嘴道,听娄娘子家的仆妇说,今日城隍庙有庙会,一直热闹到半夜。

    杨敏之从桌案下悄然挽起张姝的手,比来月事那回暖和了许多。

    挠她的手心。张姝身子一颤,转头看他,他挑眉朝她微笑。

    她反握住他的手掐了一把。口中跟娄少华说:“那就不打扰阿兄用功了!”

    出了茶楼,天色渐晚,去往城隍庙方向的人越来越多接连不断,很多人都弃了马车徒步而行。

    娄少华见状说他还是先陪他们往城隍庙那边走一走。他们几个都不是本地人,这边又挤挤挨挨的,恐阿姐家的仆妇照顾不过来,莫得把人走丢了。

    到了城隍庙附近,地界开阔起来。杂耍变把戏的,手艺人支摊子吆喝的,随处可见。人们不再簇拥到一处,三五成群各自散了开去。

    娄少华这才放心的跟他们拱手道别。

    杨敏之一路护在张姝身边,她头上的帷帽帽檐却戳得他近不得身。路过一个卖面具的小摊,挑了个小兔面具给她,把帷帽换下来。

    张姝递给他一个涂了丹朱的狐狸假面。他迟疑的接过去,这种孩子气的玩意儿,太过幼稚。

    最后还是在她的期待下,覆到脸上遮住深邃的眼。露在外面的半张如玉面孔略显矜持。

    从袖中伸出手来握住她的纤纤柔夷。

    娄家仆妇领着他们沿路游玩,看杂耍,品尝小食。张姝一路都微笑着,笑容中总是浮现出淡淡的愁绪,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

    杨敏之与她闲谈,告诉她二殿下和贵妃都无恙。

    当时翰林院风波的内情,并不是两皇子相争,而是二殿下发现大殿下的大伴对大殿下很不恭敬,二殿下一时怒起要教训这个狗奴才。

    自敬妃闭宫后,大殿下的性子越发懦弱,当时只想息事宁人,两人起了争执,以至被拘到太极殿。后来东厂调查,皇长子的大伴苛待皇子属实,当即被万岁令人杖毙。

    柳思荀和郑璧被牵连实属无妄之灾。但是也恰好给了他机会,将柳思荀驱到江西,到他的眼皮子底下。他和郑璧都知道柳思荀和武安侯曾有蛛丝马迹的联系,只是此人狡诈,武安侯伏诛后他竟然全身而退,不伤毫发。

    这样的人决不能留在翰林院,更不能做皇子的老师。只是也连累了郑璧,所以那时他连夜写信递过来,让杨清到往边关的路上接应郑璧,护送他去宣府。要彻底解决武安侯遗留下来的后患,必须有个人走一趟宣府。被放逐的郑璧无疑是最好的人选。

    “那你呢?你还好吗?”她目光盈盈看他,浅笑含忧。

    他扬眉,飞扬的眉梢被挡在面具里头,薄唇翘起狡黠的笑容,倒真似一只笑眯眯的狐狸。

    “我自然很好,勿要为我担心。除了心里一直挂念一个人。”

    她娇柔的嗔他一眼,再无话。还是一副郁郁寡欢的神情。

    杨敏之叫仆从们随意去耍不用跟着伺候,问她去不去荷花荡,跑马的话半个时辰就能到。

    她摇头说不了,去荷花荡今晚定赶不回来。

    自从母亲说让她跟杨敏之成婚后到江南去,她突然变得格外依恋母亲,每过一日就好像在爹娘身边的日子又少了一日。

    不过她也舍不得他。

    一时有些惶然。

    “晚些时候我还要回去看看我的喜蛛结的网如何呢。”

    离了闹市到僻静的护城河边,她搂住他的腰,靠在他胸口软软的解释。

    他自是夸她心灵手巧,说她的喜蛛必然得忙活一夜结出一张密密的网来。

    “我原以为侯爷怎么也要将婚期推到明年去,不曾想竟如此之快,让我感激涕零。莫不是张娘子的喜蛛连带也帮了在下的忙?”

    张姝笑意盈盈听他恭维打趣,他的手轻柔抚上她的脸庞,脉脉含情道:“既得娘子的一片情义,又是天意相助,我必不能相负,得尽早去江南把事办完早点回来。”

    他原本安排九月去江西,刚才默默盘算了一下,若要赶上冬月的婚期,得把江南之行的日程提前。

    跟她说,就在几日后动身。

    张姝听他这么一说,眼中蕴含的愁绪再也忍不住,通通化为泪珠,从潋滟眼眸中簌簌滚落。

    楚楚可怜的小兔面具中,两只眼眶霎时红成了一片。

    他上手摘她的面具,被她拉住手制止。

    “杨敏之,你知道么,这几日一直有个声音在心里跟我说,叫你不要走不要去江西!我好怕,也很惭愧,我知道我不该这么想,不该这么自私只想让你陪在我身边。我应该相信你,可是我管不了自己的心!只因我胆小畏惧,便以为你和我一样,这样很可笑是不是?我每天都很害怕,想到你......”

    泪水从面具里流淌下来,脸庞上全是濡湿的泪水。她不擦,也不让他帮她擦拭。好像这样就能掩盖她说这些话时的羞惭和怯弱。

    杨敏之把她抱起来,和自己的脸平齐,从一双也染了薄红的眼眶中温柔看她。

    她的泪珠,泣诉,还有满腔满腹的柔情,大概是一种世间最坚韧的蛛丝,困住了他,永生永世。

    吻去她脸上的泪,是咸的苦的,吞咽入腹又是甜的。

    一遍一遍的跟她说,姝姝是这世上他见过的最勇敢的小娘子。

    然而他的安慰在汹涌落泪的少女面前,依旧苍白无力。

    直到他问她,想不想知道他去的地方在哪,是个什么样的地方,离京城和保定有多远,她的抽泣才慢慢平复下来,柔顺点头。

    他把她放下来,牵着手穿过人群,穿过城隍庙往回走。

    “杨敏之。”她又轻声唤他。

    他偏头俯望她。

    朱红的狐狸假面衬托的眼前人清俊的如一尊琉璃,眸间深邃,唇边温柔。

    有些想亲他了怎么办。

    她眨着眼睛不说话,杨敏之好似读懂了她的心思,低头凑过去。

    两张面具还未碰到一起,娄家仆从从人群中冲过来,慌张的喊杨大人和张娘子,惊慌失措道:“不好了!娄小郎被官差抓到府衙去了!”

    张姝被惊吓住。杨敏之肃容正色,旖旎心思全消,把她和自己的假面取下来,让仆从开道去往保定府衙。

    从府衙附近过来的游人已在那边看过热闹,一边跑一边喘着气说,“府学的小郎君杀人了!因奸杀人了!”流言纷纷传遍人群。

    喜鹊等人震惊,随着张姝和杨敏之从人群中挤出来,匆匆往府衙方向赶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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