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是威胁奏效,老牧师犹豫片刻,换了说法:“我确实听说过顺天教这个教派……有什么问题吗?”
“你信仰它吗?”
“......你指的是?”
“顺天圣母,或者说......顺天教。”
“当然不。”
老牧师断然摇头,双手微抬示意了下自己的圣职衣:“如你所见,我是一名天父的仆从。”
“那你身体里的东西从何而来?”
“......什么?”
老牧师一脸疑惑。
“神恩。”
顾修涯抬手点在他的胸口:“你的身体里有来自顺天圣母的恩赐,祂就攀附在你的心脏上。老实说,我从没见过这种形态的祂......能告诉我你们是怎么做到的吗?”
老牧师表情微怔,紧接着否认道:“我不知道你在说......”
“神父,我必须得提醒你,我随时有能力将祂取走。”
顾修涯以手指点在老牧师的胸口,打断了对方的辩解。
他的眼神平静,语气却显得理智而冰冷:“以你目前的身体状况来看,在我取走它后你大概率会立刻迎来死亡。所以,不要对我撒谎。”
“告诉我,你和他们,是什么关系?”
老牧师沉默了下去。
他褶皱而衰老的眼皮微垂,沟壑纵横的脸上看不出表情。
好一会,他才开口道:“年轻人,我不太明白伱的意思,你能说得更清楚些么?”
顾修涯看着他,心念一动。
下一刻,源自痴愚地蟒的力量涌现而出,化为热流,随指尖流入老牧师的体内。
老牧师的胸膛在刹那间开始飞快起伏,干瘪的肌肉下似有某种长条状物体攒动。那是分体感受到主体的气息后,在雀跃,在狂舞。
“我想,没有什么解释,比这份感觉更清楚了,对么?”
老牧师的瞳孔放大,呆立当场。
他的脸色因为心跳不受控制的加快而潮红,他的双眼中有泪光闪烁,他的嘴里发出拉风箱般沉重的呼吸声,他的身体因为激动而不住颤抖。
“我的......主啊......”
年过古稀的老牧师突然涕泪横流,哭成了一个孩子。
他踉跄着,颤抖着,高举双手,以一种近乎朝圣的虔诚姿势,缓缓低下头颅,在顾修涯面前拜倒。
“游走于时间的最初圣徒......我!顺天教第五任缄密人,法比安·乔纳斯,恭迎您再度莅临凡世!”
老牧师不敢看顾修涯的眼睛,他将脑袋紧紧贴在地上,身躯匍匐于地,发出一声祷告般的呼喊,语带抽泣。
顾修涯看着他:“你姓乔纳斯?你是马恩的......”
“他是我的先祖。”
顾修涯嘴唇微动,想说些什么,却不知道从何说起。
心中繁复的情绪让他五味杂陈,最终只化为一声叹息:“......辛苦了。”
“您过誉了,一切只为顺天的荣光。”
法比安低声道,语气中没有丝毫邀功意味,仿佛在诉说什么平淡的事情。
“......所以,你一直在这里等着我?”
“是的。”
法比安微微点头:“在父亲朋友的帮助下,我隐藏身份,化名亚伯斯,于七十年前考入了捏卡兰姆神学院,并于次年争取到国立图书馆的教典管理员工作。至此,一呆就是七十年。”
“七十年来,我一直潜藏在这座图书馆里,不曾离开半步。我以生命守护着顺天教的传承,只为完成您留下的圣喻。”
法比安说着,微微抬头,念出了那句顾修涯留给马恩的最后箴言。() ()
“荣光当被传唱,正义应有高歌。”
他从胸口取下一根纯银挂坠,双手奉上:“圣徒阁下,顺天教三百年来的历史,都在这里了。”
“乔纳斯家族,没有让您失望。”
顾修涯沉默着,缓缓抬手。
他面色肃穆,郑重接过这根挂坠,对法比安道了一声谢:“你们的努力不负神恩。”
即便顾修涯天性沉稳,亦于此刻感到动容。
他确实猜测过,分体的容纳者会和顺天教有关。也正是基于这个猜测,他才没有匆忙动手。
但他怎么也没想到,这位躲藏在国立图书馆的顺天教遗民,居然会是马恩的子嗣!
顾修涯原本以为,顺天教的消亡有很大可能和马恩的出工不出力有关。这也正常,对方毕竟是半路改换门庭,这种情况下马恩能拿出从前一半的认真来工作,顾修涯就觉得是烧高香了。
可现在他才知道,自己完全误会了这位大主教。
对方不仅忠实履行了自己的诺言,甚还至将这份承诺交予子孙后代,延传自今。
顾修涯无从猜测三百年间到底发生了多少变故,这些人又是以何种信念支撑,才咬牙挺到了现在,保存下顺天教的火种。
但如此漫长的时间跨度必然不会缺少苦难,思潮变革、世界大战、流行瘟疫、信仰冲突......普通人哪怕遇到任何一样,都有大概率死得无声无息。而这些人,这些和马恩一样的顺天教徒,他们明明也是普通人,却创造了不可能的奇迹。
他们不仅活了下来,还以最大努力,完成了他的要求。
这是信仰的奇迹,亦是意志的史诗。
任何的夸奖和称赞,在这一刻都是苍白的,区区言语,哪配得上这等崇高的信念?
顾修涯决定嘉奖法比安。
他要让对方的努力,得到应有的回报!
“我原本是打算直接取走你体内的神恩,但你的表现值得我嘉奖。”
“给我两天时间……届时,我会为你赐下新的神恩。这样,你就不会因为祂的离开而死亡了。”
“不用了。您不必将宝贵的神恩浪费在我这么一个将死之人身上。”
法比安低着头,以一种无比平静的姿态,婉拒了顾修涯的好意。
他淡淡道:“我早在五年前就该死了,那场大病几乎要了我的命......如果没有您的神恩,我甚至等不到您的出现。”
“您可能不知道,我其实只是一个没有什么天赋的普通人。自从我得知这一切后,我有过怀疑,有过退缩,有过怨恨,也有过愤怒......我不明白,为什么会是我,来承受这份重担!”
“很多人告诉我,您不会回来了。还有人说,您根本就没存在过。那段时间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我想要放弃,可这毕竟是无数人努力了数百年的事业,我怎么......能让它在我手里断绝?”
“我只能硬着头皮接过了这份责任,我紧接着又开始害怕辜负大家的期待,这份患得患失让我患上了严重的心理疾病,我害怕去到阳光下,不敢离开图书馆半步,连和别人说话,都心惊胆战。”
法比安语气幽幽,仿佛回忆起自己这隐秘而慌乱的一生:“七十年了......这七十年来,我没有睡过一個安稳觉。我总会梦到自己被人揭穿身份,然后于半夜惊醒。”
“虽然这么说有些丢人,但我……真的累了。”
他抬起头,对着顾修涯笑了下。
沟壑纵横的笑容里饱含沧桑,又带着一丝对人生的释怀::“我的使命已经完成,我的生命已诠释它存在的意义,就让它在此终结吧……”
“抱歉,圣徒阁下,我不能陪您走到最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