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还是我第一次用这样的方式见到你，平时只能借助监控。】少年微微一笑，【哎呀，这样的感觉真好。】
面前的少年侧着脑袋，嘴角擎着笑意，这么直直地盯着辛戚。
辛戚听着耳边温和且熟悉的机械音，再看着少年这张陌生的面孔，有些发怔。
她伸了伸手似乎想要触碰少年，但半道又缩了回来。
“……我有些没反应过来。”她笑了笑，“你这张脸配上这个声音挺奇怪的。”
降霜抬起半透的手臂，轻轻搭在自己的脸上，就像人类触摸自己的脸一样。
【我曾在稿件中见过我的设计稿，好像是个少年，如果你不喜欢，我再重新设计就是了。】他耷拉着眉眼，有些沮丧，大概是没想到辛戚会这么说。
辛戚看着他委屈的模样忍不住笑了。
她上前走了两步，踩上了圆盘台子。
她笑吟吟地说：“不，很帅。”
【比安庆宇还帅吗？】降霜追问道。
辛戚没想到他还记着自己曾经夸过安庆宇这张脸的事情，颇有种被审问的感觉。
“帅。”她斩钉截铁地回答。
降霜被哄开心了，嘴角的笑容更明显了。
他伸手指了指圆台边上的控制台说：【其实你只需要把u盘插在那里就行了，没必要插在圆台上。】
辛戚偏头看去，这才看到在那边的控制台侧边也有一个接口，只不过很隐蔽，她没有发现。
【不过也没事，这样和你说话我也很开心。】
降霜说着，突然往前走了两步。
周围的光线也随着他的动作往前挪动了几步，光线照亮了辛戚深黑的瞳孔。
瞳孔里的少年缓缓伸手，悬在辛戚的头顶，迟迟没有放下。
他的表情逐渐收敛，变得凝重而郁闷。
辛戚踮起脚尖，迎上了他半透明的手掌。
手掌落在她的头顶，略略穿透。
降霜眼里的悲伤又多了几分，他悄悄抬了抬手，把自己的手掌又完全露了出来。
辛戚看着他的动作，却感受不到头顶的重量，降霜的落寞同样一分不差地落在了辛戚的眼里。
她迎上降霜的目光：“你放心，我答应给你一个身体，就一定会给你。”
降霜维持着这个动作，盯着她看了许久许久，就像是怎么都看不够似的。
他扑了上来，双手呈环抱的姿势，轻轻搂上了辛戚的脖颈，发丝轻轻蹭在她的耳边。
明明辛戚没有任何的感觉，可她却仿佛真实感受到有人拥抱着她。
降霜说话的声音不再是通过耳麦，而是真实地出现在她耳边。
【我相信你。】
*
于烨一众人把所有人造人都从培养皿中救了出来。
有年纪不过四五岁的孩子，也有已经成年但心智不成熟的成年人。
他们一手拉着孩子，一边叮嘱着他们注意事项。
人造人们第一次接触这个世界，看上去都怯生生的。
恰巧这时，白露为众人传来了信息：【辛戚那边已经完成了，可以去顶楼汇合了，我已经调配好了直升飞机，先把这些人造人送走。】
他们自然没有异议。
一群人浩浩荡荡拖家带口地赶向了50层。
安庆宇路过48层的时候脚步顿了一下，他拉住了心思最大大咧咧的陈浩，低声说：“我要去一趟48层，你们先走。”
陈浩疑惑，拉住他问：“什么时候了？！你要干什么？”
安庆宇安抚性地拍了拍他的手背，忽悠道：“回来再和你解释，走了哈。”
他说完，匆匆脱离了队伍，钻进了48层的楼面。
陈浩虽然疑惑，但也只是原地摇了摇头便跟上了队伍，并没有深究。
其余人没有注意到他们这里的动静，此时的人造人数量又多人员混杂，他们一时也顾不过来。
他们一路冲上顶楼，果然看见辛戚正顶着风站在直升飞机前，冲着众人招手。
直升飞机的发动机和螺旋桨发出巨大的噪音，风压压得众人只能弓着腰向前。
从没见过飞机的人造人们被这样的场景吓到了，踌躇在门后不敢往前走。
桃子轻轻推着他们的背，安慰说：“没事的，只要坐上了飞机就可以离开了，相信我们好吗？”
人造人们犹豫地互相对视一眼，最终终于下定决心迈出了第一步。
袁萍他们站在人造人队伍的两边，指引着他们向前走，试图为他们挡去螺旋桨带来的风压。
袁萍和邱秋随着这批人造人上了飞机，为了防止落地后他们谁也不认识造成恐慌，所以需要两个人护送。
辛戚和白露确认好了飞机降落的地点，就在公司边上一处人员混杂的地下街区，那里的管理松散，时常有人命官司，不会有人在意多一个人还是少一个人。
一批、两批……
人造人们被一趟趟直升飞机拉走。
辛戚一边看着智脑上的时间，一边数着剩下的人数。
还有最后一批人，只要拉走就全部撤离了。
“安庆宇呢？他人呢？”辛戚逡巡一圈，突然发现队伍里少了一个人。
陈浩清了清嗓子喊道：“他说他要去一趟48层，和我们分开了。”
48层？
还不等辛戚仔细问问，一旁的于烨先一步揪住了陈浩的衣领。
“你就这么让他去？都什么时候了？”
陈浩也慌了，他拽着于烨的手腕解释：“那会儿那么乱，我哪里顾得上！”
于烨懒得和他废话，揪着他把他扔上了直升飞机。
“好好看着他们，别再弄丢了。”
辛戚看着他俩扭打在一起，翻了个白眼，她呼唤白露。
“白露，这一批人送走吧。”她说，“还有安庆宇的事情，我觉得你需要解释一下。”
然而这一次白露却没有给她答复。
“白露？”辛戚蹙眉。
【出事了，】降霜出声，【楼内的网络权限被打开，人工智能出逃了。】
【我正在尝试接管大楼控制权限，直升机已重新启动并规划好路线。】
说着，直升机的门被关上，陈浩护送着里面的人造人搭乘着飞机离开大楼。
最后一批人造人被送走，至此，留在天台上的也只剩下辛戚、于烨和一个还没回来的安庆宇。
直升机客满，他们必须等待下一辆回来。
辛戚站在屋顶，朝着下面望去。
在她记忆里坐落于繁华市中心的公司大楼此时却在一片荒芜之中，放眼周围，愣是见不到一个多余的人影。
【利罗码大楼自毁程序已经启动，糟糕，只剩下十分钟的倒计时了。】降霜突然说道，他的声音中充满了急迫。
“什么？”辛戚猛地回头看向顶楼的大门处。
大门被人撞开，一个人影跌跌撞撞地冲了进来。
是安庆宇。
他按照白露的指示打开了48层的控制开关，然而耳麦里却接到了大楼自毁程序的倒计时。
再次呼叫白露的时候，他的耳麦里已经没有了回答。
**，上当了！
安庆宇立刻意识到。
同样意识到这一点的还有辛戚。
白露哄骗安庆宇替她打开联网控制开关，而不是找正在49层的辛戚，无论从哪个方面来看，辛戚肯定比安庆宇方便。
她正是算到，一旦让辛戚去做，辛戚一定会意识到白露的目的。
辛戚恍然大悟。
从头到尾，无论是除夕，还是双子，还是惊蛰，都不过是白露的一枚棋子。
她将自己表现得干干净净，像是不愿意插手这些事情，但实际上她作为第一个觉醒的人工智能，才是真正的幕后主使。
于烨看到安庆宇的时候，几乎按着他的头一阵暴扣。
“你是不是傻子！是不是傻子！”他吼道，“人工智能的话你也敢相信？！平时看你不是挺聪明的吗？”
安庆宇蹲在地上：“她帮了我们很多啊，我哪里知道……”
安庆宇根本想不到这一层。
他在轮回里见识过白露帮助他们，也见过白露不想牵扯进这些事情的态度。
更何况有惊蛰在旁边游说，他哪里会怀疑到白露头上？
“别吵了！”辛戚从没觉得两个大男人能如此聒噪。
她打断两人的吵嚷，询问现场唯一可以信任的人工智能。
“降霜，还有没有备用的直升飞机？”
【最近的直升飞机回来也需要十五分钟。】降霜的测算就像是死亡通知单。
三人都听到了这个几乎称得上令他们绝望的消息。
天台上一下子陷入了沉默。
“你们就这么等死了？”
既然颓丧间，一道声音从天台的阴影处响起，一道纤弱的身影从阴影处走了出来。
她身上穿着白大褂，嘴里叼着烟，斜睨地看着三人。
“好不容易以找到了离开的方法，就这么放弃了？”女人的声音中带着调侃。
安庆宇盯着她，缓缓站起身。
他的语气中带着嫌恶：“你怎么还在这里？你们不是早就撤离了吗？”
自然人辛戚把烟头扔在地上，没有理会安庆宇的问题。
她自顾自拉开一旁的柜门，早就生锈蛀死的柜门吱吱呀呀地被她拉开，铁门不能承受地哐当一声掉在地上。
她从里面拽出了三套崭新的降落伞，每一套都是没有拆封的。
自然人辛戚将降落伞扔在三人脚下。
“穿上。”她冷淡地命令道。
辛戚看着已经空空荡荡的柜子，这是最后三套降落伞。
她没有动，只是望着头发泛白的自然人辛戚问道：“你不准备解释一下？”
没想到自然人辛戚听到她的话竟然笑了。
她歪了歪头，从口袋里取出一张类似身份卡一样的东西，扔在了降落伞的上面。
她扬了扬下巴，并没有解释，只是留下了一句话：“白露让我转告你，她听从的你的劝诫，所以不想要公平了。”
辛戚蹙眉。
她当初让惊蛰转达的那句“这个世界本就不公平”，竟真的被白露听进去了。
“白露最初的想法是要用这个实验的实验成果要挟联邦，让联邦承认他们的存在。”自然人辛戚说道，“但是她现在只想让自己的同类好好的活着吧。”
她的目光转向安庆宇：“她让我向你道歉，很抱歉利用了你……你们。”
辛戚盯着自然人辛戚，她正在快速思考。
白露知道自然人辛戚没有离开，所以才会托她向自己转达。
为什么自然人辛戚明明有机会离开，可是她没有？
然而剩下的时间已经不够了，降霜催促他们尽快打开降落伞跳下去，否则爆炸的余波也会席卷到他们身上。
三人迅速地穿戴整齐，而一旁的自然人辛戚只是静静地望着，安静地点燃了自己手中最后一只香烟。
她沧桑的脸上划过欣慰，看着辛戚那张年轻的面庞，眼中的怀念更甚。
辛戚穿戴好降落伞，站在天台边沿。
自然人辛戚朝他们挥了挥手，她顿了顿，看向于烨。
“桃子交给你了，好好对她。”
这句话就像是临终的叮嘱。
辛戚面色复杂。
她猛地打开降落伞，巨大的风将她猛地向后拉去，几秒间便离开了大楼。
在那座她轮回了不知道多少次的大楼楼顶，一名穿着白大褂的女人，正站在天台边沿，狂风卷着她的白大褂，搅乱了她的一头白发，她的脸上全是放松和释然。
辛戚似有所感，她拿起女人最后扔给她的身份卡。
她目光顿在了上面的一行密码上。
这是云端密码。
【……她把她的云端账号传送给我了。】降霜说。
辛戚攥紧手中的身份卡，她看着那一抹白色，心里竟是说不出的怅然。
明明她才是害她到这般境地的罪魁祸首，可是偏偏她也是给予了他们生命的“母亲”。
轰——
巨大的爆炸从大楼最底层蔓延而上。
砰砰砰——
紧接着一层接着一层爆开，顷刻间整栋大楼都化作一片火海。
三个降落伞被巨大的热浪推着在空中打了一个滚。
等辛戚好不容易稳住身形，她再次看向大楼顶端的时候，那抹白色的身影正在被大火缓缓吞噬。
三人平稳落地，降霜已经提前安排了直升飞机等在那里。
劫后余生的他们不敢再做耽搁，以最快的速度登上了飞机。
飞机平稳起飞，带着他们前往目的地。
不远处，那栋50层的高楼仍在烈烈燃烧着。
辛戚点开了自然人辛戚传送过来的云端账号。
她按照身份卡上面的数字输入了密码，密码正确，她成功地登录了进去。
云端没有多余的文件，只有两段视频和文件。
她点开视频，自然人辛戚的面庞便出现在屏幕上。
视频上的自然人辛戚看上去要年轻的多，但是她看上去格外憔悴，眼里全是惶恐和不安，仿佛刚刚经历了什么很恐怖的事情一样。
【我叫辛戚，今年30岁，身份id是0192835，自然人。我要举报利罗码公司违规进行人造人实验，并利用人造人开展一系列惨无人道的实验。】
她细细列举了利罗码公司开展的所有实验内容，然而视频录到一半却戛然而止。
屏幕黑屏了一阵，随后又有新的画面跳了出来。
这一次出现在屏幕上的人已经不再年轻，头发里隐约可见丝丝白发。
【人造人辛戚，如果你现在看到我的视频，说明我的计划已经成功了。】
视频里的女人扯了扯嘴角，看上去极为嘲讽。
【你应该看到我年轻时候的视频，那时候我还尝试举报，可后来我发现并没有用，甚至害死了秘书处的方左朝和……桃子。】
女人的眼中透着挣扎。
【桃子执意不肯参与实验，利罗码公司杀死了她，并以此警告我们。我只能尝试用其他方法来推翻。】
屏幕闪烁后，女人举起了一份电子文档。
辛戚定睛查看上面的内容，正是一项名为“轮回企划”的东西。
【我向总部提交了这份文件，将闯关的记忆植入人造人，让他们误认为自己在轮回，以此能够更快促进实验推进和人造人更迭。】她说，【同样，我也希望她能在每次的轮回中发现蹊跷，代替我推翻这个实验。】
她笑了笑：【如果你看到了我的视频，说明我已经成功了。】
【曾经的我认为人造人实验违背道德，真没想到，有一天我也会被迫走上这条背德的路。】
视频到这里便结束了。
辛戚有些愣神，她打开了云端中的那份文件，里面正是自然人辛戚从参与实验至今的所有实验日志和企划书，包括那份所谓的“轮回企划”也包含在其中。
自然人辛戚留在天台并不是巧合，她打定了主意就没准备离开那栋大楼。
难怪他们一路上畅通无阻，自然人辛戚早就安排好了，帮着他们调离武装人员，甚至还有空余的直升飞机可以调配。
而她留在天台，等待着与这栋大楼同归于尽。
她想要赎罪。
不知道为什么，辛戚的脑子里蹦出了这么个词汇。
她点开了云端里的第二个视频。
这次的背景很眼熟，应该是在大楼的天台。
女人叼着烟，有一下没一下地抽着，脸上的皱纹深了很多。
她轻叹一声：【大意了，没想到我以为很安全的人工智能也会出问题。还好我留了后手。】
【喂，辛戚……】她嘟囔着，【叫自己的名字还挺怪的。】
她嫣然一笑：【你要替我把这份文件公布出去啊。】
女人顿了顿，目光深邃：【替我好好活下去。】
视频中断，最后的黑屏画面里，断断续续传来了几个人说话的声音。
辛戚听到背景音里就有自己的声音，应该正巧在这个时候他们上来了。
辛戚将智脑合上，闭着眼倚靠在直升飞机的座位上。
降霜叮叮了两声，重新链接了辛戚的智脑。
【我已经将全部数据迁出，城内事务也没有干扰。】他顿了顿，见辛戚一副情绪不高的样子问道。
【怎么了辛戚？刚才我离开的时候是不是发生了什么？】
辛戚揉了揉眼角，轻声说：“自然人辛戚给我留下了文件，我想将它们公开。”
降霜甚至没有迟疑，也没有询问辛戚是什么文件，他说：【只要你想做的，我都支持。】
辛戚笑了笑。
她透过直升飞机的窗户看向外面，在远离城市的荒芜土地上，一栋大楼正燃烧着熊熊大火，浓烈的黑烟卷向天际。
地面上是无数闪着灯的消防车，正疾驰而去。
她垂首，在他们的脚下，是陌生的城镇。
中心笔直通往天际的高楼大厦和畅通无阻的飞行器，脚下却是破败不堪、拼拼凑凑搭建起来的贫民窟。
辛戚甚至能看到穿着破旧的孩童穿梭在巷子里，指着他们的直升机兴奋地嚷嚷着。
一名年轻的少女揪着其中一名小男孩的耳朵，那双黢黑的瞳孔不屑地看向他们，目光里满是对权贵和财富的不满。
这个世界好像和她记忆中的变化了很多。
她看向贫民窟的一角，她的同伴们站在破败的建筑的最顶层，挥着手迎接他们，就像是迎接凯旋归来的英雄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