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吴以后的时日里,诸葛亮一直在建业处理剩下的军国政务。在得到陈冲的受命后,他就效仿当年邓禹入关的做法,以天子名义,检阅江东户籍,任命朝廷官员,对于孙氏提拔的官署,他没有尽数弃用,而是搜其善恶,闻其政声,而后慎重择优留下,而对于那些被废黜的官员,诸葛亮也都将缘由公示于露布之上。而后又频频发令,释放各督部曲,解散旧有私兵,令山獠归山,汉民返乡,各分田地,又以军资借贷于百姓,短短两月之间,江东已恢复宁静。而吴人们见过诸葛亮每日宵衣旰食,为施政禅精竭虑,私底下都赞叹说:汉室有此命才相佐,无怪能衰而复兴。</P>
但在九月的一日,诸葛亮罕见地放下了手中事务,出城至燕子矶旁。这引得建业百姓议论纷纷,说难道是有什么大人物要来了吗?于是有不少人好奇地登高远望,希望能一睹究竟。但燕子矶船来船往,都不过是一些中小型的渔船,并没有看见有大船从茫茫江流中漂渡而来。正当众人疑惑的时候,诸葛亮已经迎了上去,从一艘载了二十余人的小船中接下了一名青衫宽袖的老人,看这老人行动艰难的模样,大概还是一个瞎子。于是大家都猜测说,他应该是诸葛使君的长辈亲人吧,不想使君节俭如此,连接待亲朋都从简如常。</P>
任谁也不会想到,这名步履蹒跚的老人正是当今的大汉丞相陈冲。</P>
虽然路上已经有所听闻,但亲眼得见老师双目已盲,只能依靠人搀扶行走,诸葛亮难免有些难过,他将陈冲迎回府中后,当即就要询问详情。而陈冲却很坦然,眼睛不能视物后,他干脆闭上双眼,导致往日狰狞的伤眉渐渐舒缓,整个人的神情也显得平和,好像数十年来的心中负担全都放下了。他挥挥手,对孔明缓缓说:“没事,脑袋上的眼睛看不清了,但心里头的眼睛敞亮。释迦摩尼说五色令人目盲,这是有道理的。我听到沿路的笑声来,就知道你在金陵做得很好。”</P>
而后诸葛亮给陈冲说了一些自己在建业的施政以及计划,陈冲听了一会儿,就让诸葛亮停下,他直接开口对诸葛亮说:“孔明你准备一下,把主要大事先收个尾,一个月之内就回雒阳。”</P>
孔明听了一惊,他本以为老师让自己长留江东,是打算积累两年资历后再有拔擢,不料竟猜错了。此时让自己赶紧去雒阳,莫非是有什么变故吗?</P>
陈冲仿佛从他的沉默中听出了心声,很自然地说道:“我本来就已年老,许多事都颇感力不从心,何况如今双目失明,已经不足以再担任丞相这一重任了。”他在此处顿了一顿,随即望向诸葛亮,对他语重心长道:“此次回京,我想把名份定下,往后这千钧重担,我就交到你的肩上了。”言下之意,竟然是要让诸葛亮来接任丞相。</P>
这句话令在场众人悚然而惊,虽说世人对于陈冲的身后事多有揣测,但本人如此直白地说出来,还是让人难免感到不安,诸葛亮连忙起身问道:“承蒙老师错爱,可是此事天子可曾知晓?老师既然有让位之意,却不还政于天子,恐怕还会授小人把柄吧!”</P>
陈冲其实并不想就这个问题多谈,但毕竟事关众大,他还是耐心说道:“陛下才十二岁,还政于他,实际上就是还政于太后罢了。太后出身不好,做事又不顾大局,我实在不放心。”他伸出手,示意孔明上前,等握住以后,才继续道:“孔明,该做的我都会给你做好,但我为什么选你?你要记住,不是为了徇私,不是为了你是我的学生。”</P>
他用无神的瞳孔注视着诸葛亮,一字一句的说道:“是为了我大汉的天下苍生。”</P>
说到这里,他从怀中取出一叠薄薄的纸张,交到孔明手里,嘱咐道:“这是我的一些想法,一些我原本就早有打算,但还没来得及做的想法,现在我把这些愿望交到你手里,希望你不要让我失望。”</P>
诸葛亮听到这些话语,一时间百感交集,即将身兼重任的兴奋,被寄予厚望的惶恐,还有对老师英雄迟暮的悲伤,此时一起涌上心头。他收下陈冲的文章,极为郑重地跪在地上,握住老师的双手说:“为图先生之志,亮愿效犬马之劳。”</P>
陈冲听到这句话,脸上的皱纹也顿时绽开了,他笑着说:“好,好!那我就可以理直气壮地去见管幼安了。”</P>
和孔明交代完毕后,陈冲也不打算再在建业长留,原本他打算登一登钟山,再远望玄武湖,一览建业虎踞龙盘的壮丽风景,但既然双目已经失明,也就不废这一番功夫了。对于陈冲来说,这眼前的模糊阴影像是一道确定的催命符,他已经确信自己命不久矣,他要和时间赛跑,在自己死之前把所有的事情交代好,还有那些未完成的约定。</P>() ()
短暂在建业住了两日,又与诸葛亮相约雒阳再见后,陈冲再次乘船离开了江南。在江面上缓缓沉浮的时候,他听着江面的清风,心中难免有些遗憾,毕竟起初之所以南巡,就是想再看一眼年轻时的江南风光,但到底没能如愿。不过这样也好,陈冲想,这样也不会有遗憾了,他可以反复地揣摩年轻时的回忆,把那些最好的形象都记在心里。</P>
踏上江北的土地后,天气又似乎回到陈冲离开雒阳时的模样,天空是令人惊异的湛蓝,灿烂的阳光当空普照,哪怕陈冲看不见,也能感受到阳光中无忧无虑的暖意,而风中万千树叶的轻轻摆动声,更让陈冲想到了孩提时母亲的怀抱。空气中既无暑热,又无冬凉,哪怕是一呼一吸之间,也别有一种由内及外的干净快乐。</P>
去北海的路途可以说十分遥远了。陈冲一行人从建业出发,先要过巢湖至合肥,再北上寿春渡过淮河,然后再向东北绕行泰山,等到穿过泰山后,最后再渡过两条河流,才终于抵达目的地朱虚所在。这一路下来接近有三千里,随从们难免有些抱怨,陈秀就和赵丘等人说:“大人是当朝丞相,位比周公,管宁怎么敢让大人远赴千里来见他呢?”</P>
赵丘解释道:“管龙尾是名扬天下的高士,节操胜过冰雪。可一旦离乡来京,恐怕就遭小人讥讽,说他沽名钓誉。而老师前来拜见他,一是成全了管龙尾的志向,二也是显得老师礼贤下士。”话虽如此,但陈秀仍然感到愤愤不平,赵丘便又劝慰说:“大可不必如此,管龙尾与老师合称为东西二龙,这次两人一晤,注定是要名留青史的。”</P>
陈冲在一旁听了,只是笑笑而已。历史这个词太沉重了,可对于不在乎的人来说,也不过就是轻飘飘的几个字,大多数人都是感受不到其中分量的。在今天它是一次会晤,到了几百年乃至几千年后,也只会是一次无人记得的会晤罢了。但他没有说出来,对于年轻人来说,他们需要这种意义去鼓舞自己。</P>
等到进入北海郡内,已经是十月的事情了。看到界碑后,一行人都分外高兴,一路来的疲累一扫而空,比打了胜仗还高兴,陈秀立刻就找当地的亭长要地图问路。不料亭长说,不必特意寻找,全朱虚的百姓都知道幼安公家住何处,诸位一路问过去就是了。这令众人瞠目结舌,一时不知说什么为好,虽然大家知道管宁在北海声望极高,却不料还是低估了他的影响。</P>
一行人便按着亭长所言,一路问路管宁住处,沿路百姓听闻有人来探望龙尾先生,也果然能指路如归,且无不显露出对管宁的倾慕之情。而等赶到传闻中的管宁住所时,在众人眼前的竟然是一座城镇,据说其中足足有上千户人家在这里定居。而这些人家定居的理由也都只有一个,那就是希望能够亲身接受管宁的教化。可以说,管宁是依靠自己的德行与声望,就在北海聚集出了一座小城。</P>
而陈冲在车上一路倾听着,他从虏人中听不出欣喜,也听不出忧虑,只感受到了仿佛大海一样的平静。这使得他在心中反复默念管宁的名字,幼安,幼安,有几人能够按捺住年轻时的躁动呢?从这点来说,管宁就确实是一个了不起的人。</P>
继续询问管宁之所在,原来管宁的住所也不在这座小城内,而是在城北三里处的小湖边。北海人爱戴管宁,但同时也敬畏管宁,所以也不敢与其毗邻。陈秀等人听闻后愈发忐忑,不敢想象管宁到底是一个怎样的人。但对于陈冲而言,既来之,则安之,此时正值晌午,他在集市上稍微买了些炊饼充饥后,就与人搀扶着,走向最后的目的地。</P>
走了两刻钟,众人就看见管宁的住所了,是小湖柳林旁的一处草庐,占地不大,但极为显眼。等众人再靠得近一些,就发现这草庐打理得极为用心,周围的落叶都被扫过了,不高的门楣上也极为干净,房屋左侧还开垦有几块菜畦,并围了篱笆,很有人气。而出乎所有人预料的,还是门口趴了只黄犬,它看到有陌生人过来,立刻就警惕地起身,继而发出低沉的吼声,这下让随从们面面相觑,一时有点不知该如何是好了。</P>
好在陈冲寻声缓步走来,轻轻拍了拍黄犬的脊背,跟着说:“好狗,好狗。”这黄犬歪头打量了陈冲片刻,便呜咽着蹲下来,一面摇尾巴一面哈气,好似相识已久一般。</P>
陈冲笑了,他站起身,缓缓摸过草庐的门环,不轻不重地扣了一下,两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