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又是那个黑沉沉的梦。
前后左右俱无路,却在角落里,幽幽盛开着一朵洁白的栀子花。
暗香浮动。
“阿肃,如果你不是高欢的儿子就好了。”
“为什么?我是高欢的儿子,又有什么不同?”
她含笑,只轻轻摇了摇头。
直到最后,我也不知道,我是高欢的儿子,和别人有什么不同。
……
母亲死后,父亲下令锁闭了母亲离开的那间屋子,从此再也没有打开。
几之后,乳母郑氏对我,阿肃,我们要离开晋阳了。
我很高兴。
我讨厌这个深深的宅子,总有一,我要将这个宅子里所有的人都杀光。
人真的很脆弱,太容易被他人影响。
我曾经,一度放弃了这个想法。
大概是因为我认识她太久了,被她影响了。
每次和敬之一起去找她,她都很开心。
有时候我会悄悄想,她是因为见到我开心,还是因为见到敬之开心?
珈若温柔恬静,有一张栀子花一样幽静洁白的脸。
第一次见她时,我刚到汾州不久。
敬之带着我去陈府找她。
我跟着敬之,沿着清澈的池塘穿过陈府那蜿蜒曲折的走廊。
在九转回廊的尽头是一个八角凉亭。
一个穿雪白短襦的女孩子趴在临水的美人靠身上,傻傻地盯着凉亭下逡巡的那几尾红鲤鱼发呆。
阳光斜照在她的脸上,镶了一个精美的轮廓。
“珈若!”敬之唤她。
她听到了,转脸看过来,灿烂地一笑。
我想我一生都忘不了那个笑容。
自母亲去后,我就再也没有见过那样美好的笑容。
我跟着敬之快步走到那凉亭里。她从美人靠上起身,就那么娇玲珑地站在我们面前。
我悄悄打量了一下,她比敬之半个头。
她有一双鹿一样的眼睛,漆黑湿润,像含着一点点泪花,惹人怜爱。
走得近了我才看出来,她的白色的短襦上有银线绣的花纹。就在衣摆那里,靠左边的位置,绣着一朵巴掌大的栀子花。
花白色的裙裾上,这一次是靠右边的位置,也有一朵巴掌大的栀子花。
我仿佛闻到一阵栀子花的幽香。
那时候年纪,定力不够,我盯着那栀子花可能是太出神了——
敬之推了我一把:“你发什么愣呢?”
我猛的回身,有些不知所措地看看敬之,又看看她。
她看着我,忍不住咯咯笑起来。
在那一瞬间,我觉得脸发烫。
那晚上,她走入了我的梦里。她在我的梦里翩然轻舞,如惊鸿。
在梦里,她冲着我笑,是一个有一双鹿眼的、衣裳上绣着栀子花的女孩。
我的脸又烫了。
……
我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察觉到她和敬之之间不寻常的?
我记不清了。
大概是从敬之越来越不愿意和我一起去找她开始的。
他们俩开始有意地避开我。
每次单独去见了她回来,敬之总是很快乐,整个脸都发着光。
我实在忍不住了,有一次我偷偷跟着敬之,一直跟到城外的枫树林。
她果然在那里等着他,翘首以盼。
见他来了,那双鹿眼里的光是那么动人。
那光彩戳痛我了。
他们很亲密,亲密到让我觉得浑身都在颤抖。
那是母亲死后,我最痛苦难熬的一。我一瞬间又觉得,这世上只剩我一个人了。
这无常无定的命途,无人与我同校() ()
在这晚的梦里,我听到一个声音,一个诡异尖锐的声音对我,
他们背叛了你!他们抛弃了你!
去报复他们!去狠狠地报复他们!
一双巨大的利爪将白衣的少女狠狠掐住,然后撕扯——
鲜血喷涌,她无力惨剑
那双眼睛一直盯着我,像是哀求我去救她。
我咬牙,为什么要救她!她背叛了我!
醒来的时候,我觉得心里的一头恶兽也睁开了眼睛。
我去找她,去的时候恨意冲。
连衣裳带起的风都有杀意。
我再也不是那个沉默羞涩的少年,我要像一头猛兽一般攫住她,我要像杀人不眨眼的禽兽一样伤害她,惩罚她!
我要狠狠惩罚这些背叛我的人!
除了她,还有敬之!
我是梦中的那双利爪,要将他们撕成碎片!
她依旧是一身白衣裙,脸上有少女那藏不住的欢喜。
还未等我开口,她:“我有个好消息要告诉你。”
她的笑是那样明亮,仿佛春的清晨照进朱格窗里的第一束阳光,刺得我睁不开眼。
我张了张嘴,可是不出话来。
她悦耳的声音一直回荡在耳边。她,
我要嫁给敬之了。
不知为什么,我在那一瞬间失了意气。
想好的那些残忍的念头在那一瞬间烟消云散。
我看到她那样快乐,忽然有一种又苦又甜的感觉。
心里绞得有些难受。
她还不知道我喜欢她,就要嫁给别人了。
我还没有来得及被她拒绝,就已经失去了开口的资格。
她依旧那样快乐地看着我,见我衣矜不平,还伸手帮我整了一下。
她:“我现在是这世上最快乐的人了。若是能永远这样就好了。”
是啊,谁都看得出来,她是这世上最快乐的人。
她嫁的可是敬之啊。
那么好的敬之,在我孤独彷徨的时候陪伴守护我的敬之,在我被人欺负的时候为我出头的敬之。
是个妥帖的阿干,最忠诚的朋友。
那就继续和敬之做这世上最快乐的人吧。
她和敬之的快乐,就由我这个多余的人来守护吧。
我甘心了。
后来我回了晋阳,被父亲封了王,有了自己的封地。
后来时局紧了,他将珈若和襁褓中的孩子送来临济托我照顾。
御医过,我活不过三十岁。
想来想去,我也是没资格娶珈若的。
可是我没想到,敬之比我死得还早。
我回晋阳的时候,我们明明约好了,将来要一起征服下。他带兵打仗,我运筹朝堂,我们一起统一北方,挥师南下。
可是汾州城破了,敬之战死了。
等我带着珈若母女赶到汾州,只有宇文泰的大军走后留下的一片狼藉和焦土。
敬之已经被匆匆埋葬,听,没有找到首级。
他就那样尸骨不全地永眠在黑暗的地底,连一句话都没有留下。
珈若连哭都哭不出来,只一味看着我重复着同一句话:
阿肃,敬之没有了。
半年后,她在疾病的折磨中溘然长逝于汾州的旧宅。
当晚我从临济赶到汾州,她已是将枯的油灯,形容枯槁。
她只同我了一句话:
“阿肃,如果你不是高欢的儿子就好了。”
“为什么?我是高欢的儿子,又有什么不同?”
她苍白地笑了笑。摇了摇头。
然后永远地闭上了眼睛。
她最终还是没有告诉我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