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世的史册上,是这样记述发生在元朔三十年的那件事的。
“三十年秋,左卫将军、京畿大都护谋反,腰斩。郑国公孙衍东、及尚书右仆射元昌并坐与连谋,伏诛。
八月己卯朔,日有蚀之,废皇长子慎,皇次子渊亦以罪黜,上与中书令褚邺、张正律等计议,立皇五子成为皇太子。上每视朝,常令在侧,观决庶政,或令参议。”
魏书·本纪上寥寥数语,便将元朔三十年发生的变故轻轻揭过,可只有切身参与其中的人,才知道那一年的洛都上空,到底飘着怎样的血色。
那年五月,夏风仍旧很绵长,卷着栀子的香气,我和端豫王府、祁南王府,三个在朝中最有权势的亲王,已经因为弹劾一案,被陛下分别软禁在府中了半个多月。
陛下一日查不出弹劾案的真相,朝中大臣们便一日不会明白因果,按捺久了,总有人会忍不住性子的。
被软禁的日子,总是很无聊,那日午后,我与阿音仍旧在庭中吃茶,用当年新贡的龙团。阿音分的茶,就像一幅水丹青,从第一汤到第七汤,击筅后浮起的乳沫晔如春敷,为了一盏好茶,她是肯下功夫的。
她做完了茶,我抚过她纤细的手指,她的手总是很凉,此刻却温暖得如沐春恩,这让我十分欣喜。
出不去的那段时间,光阴总是如此消磨。
要查出到底是哪个皇子与禁卫军里哪位将军有勾结,这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陛下信任的武德司夙夜彻查,却也不过所得寥寥。
我与两位兄长虽不晤面,可彼此都清楚,此事未查清楚前,我们谁也别想踏出王府哪怕一步。
我们在府中安享浮生意趣,外头的人却心急火燎,生怕里勾外连之事一朝被翻到明面上来。
陛下为政不一,故而朝中朋党横生。他对臣子用术太过,让我们兄弟三人彼此制衡,自然使不少臣子提前攀附,自以为是效力新君,然则因失大。
朝堂如此尚不过十年光景,然滴滴涓流,汇成江河,微微熠火,卒能燎野,若长久以往,则国将不国。
必得有一只强横的铁腕,持三尺青锋,定四海乾坤。
端豫、祁南二府沉溺于权势厮杀之中,不断投进一条又一条人命,只是为了能早日吮到手足的鲜血,兄弟至亲的血让我们癫狂,来……我与二位兄长,又有何异?
三座王府里的情形,大抵都是差不多的样子,只是软禁而已,人虽出不去,可仍旧有不少消息越过高墙,朝臣们写来的纸条三三两两,时而便送到我的书斋,横竖情形都是在预料之内的,大多数时候,看了也便忘了。
所有人都在等,等陛下会查出一个怎样的结果,等永安殿中一纸圣谕昭彰,到那时,或身败名裂,为下所共弃;或位尊储副,与仪云等望。
我自是不怕等的,端豫、祁南二府却不同,若是任陛下查下去,最后遭殃的是谁,他们心中有数,他们的臣子心中也有数。
终是在七月的一日夜里,端豫王府冲破陛下给的桎梏,与左卫将军、京畿大都护一道,率叛军逼宫,陛下等待多日的结果,根本不必武德司再去查察,逆臣已经自己跳出来了。
同大哥哥先后起兵的,还有祁南王府。不过是打着勤王的旗号,却行浑水摸鱼的勾当,他想做那只在后的黄雀,最后却成了为黄雀所眈的螳螂。
那桩祸乱过后的几十年,我都不清楚,当日端豫、祁南二府起兵不到两日便被平叛,到底是真的事起突然,两位哥哥准备不足,还是父皇早就准备好……守株待兔?() ()
毕竟靠武德司查处此事,实在太过漫长,莫不如等真正与禁卫军将领有勾结的逆臣按捺不住性子,自己跳出来,倒免于他查察之苦。
只是最后的等到的逆臣,却是他最不能接受的皇长兄。
家情分再淡薄,可我想,两位兄长起兵,总不该是他设计的。
叛乱的最后,理所应当是罪臣伏诛,株连九族,行刑后的整整数日,被兵刃洗礼过的洛都仍旧死寂得如一座鬼城般。
每一次皇权的争夺,必得以流血结束。
或许是父皇老了,岁月将他素来铁血的手腕浸润得柔软,他不再忍心用至亲的血去筑那个皇位,两位兄长,一囚一流,总之都远离了明堂,远离了他们追随毕生,都想要争夺的地方。
而跟随他们附逆的臣子,自然是赔上身家性命,殉了未来得及向他们兑现权势富贵的主人。
他们有他们的臣子,我亦有我的臣子。
经此一役,立储已是板上钉钉之事,无人能阻挡得了我位列东宫,也无人再来阻拦我了。
那日早朝,金殿中空寂良久的丹墀下,终于又有了亲王了身影,朝臣们立在我的身后,头一次,他们身前只余一道可以仰望的背影。
陛下吩咐司礼太监邓鸷宣读他立储的圣旨,旬月不见,圣容一如往昔,可我分明看见,他端放在膝头的手紧握着,眉心轻轻蹙了蹙,心里失了过往的从容。
父亲所有的哀恸,都藏在了那轻轻蹙起的眉头里。
“自古帝王登极,抚御寰宇,必建立元储,懋隆国本,以绵宗社无疆之休。皇五子成,为宗室嫡嗣,意所属,兹恪遵初诏,在稽典礼,俯顺舆情,谨告地、宗庙、社稷,授以册宝,立为皇太子,正位东宫,以重万年之统,以繁四海之心。”
空悬了多年的储位终于着落在我的头上,我行册封礼,入主东宫那日,陛下将他自己隔绝在永安殿中,看似同往常一般批阅奏折,可他在里头做什么,我想……还是在缅怀过往三亲王一同入朝的情形吧。
东宫与陛下之间理所当然地有了隔阂,幸好我不是手无实权的软弱太子,毋需如履薄冰,过得战战兢兢。
他老了,就算梳头的内侍再如何藏,他鬓边的白发还是疏疏落落地生了出来。
陛下的身子开始一日不如一日,开始沉迷于炼丹修道,就算是英明果决的帝王,在生老病死面前,也不过羸弱得如素纸一般。
那年春日,春风煦煦地泛过洛都,东宫后殿庭前的芍药开得格外早,这座闲了多年的宫殿终于复苏,从前无主的池馆,在匠人修缮与东风回春之后,重新于沉寂中被唤醒繁华。
这座宫苑已是我的统辖了,我绕着玉石围栏,穿过绿萍衍生的池塘,朝着后殿走去,阿音当是歇在榻上,拢着熏炉,带着阿月憩。
我推开殿门走进去,阿音被我这脚步声惊醒,半睁着睡眼看我,这一场景恰似当初的某日午后,她一颦一笑,便牵绊住我了。
我移身坐到阿音身边,她忽而引着我的手,按在她腹上,朝着我浅浅一笑。
旬月以来,我从未有这样欣喜的时候,就算那日册封,也不及此时欣慰。我将手轻轻地抚在那里,手指都止不住地颤抖,好似那里是有世上最脆弱的珍宝。
阿音和我约好,无论他是男是女,乳名都唤做……阿许。
这是只属于我和她之间的故事,也只有我和她,能够在这柔长岁月中,去触及那曾经湮灭在时光中的,我和她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