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之将死,许多话便不肯埋在肚子里了。
孟肇戎被关在狱中时许是反复掂量过这些话的轻重,他原本以为自己可以一直带到地下的,此时此刻,却有一种倾诉的欲望。
他讲起了自己年轻时的故事,和陆隐乔的故事。
孟肇戎与陆隐乔识于微时——当然,是孟肇戎的微时。
自打孟肇戎出生,他的父亲便死于军营里刺客刀下,章国未费一兵一卒赢下关键战役,祁国从此再没机会侵占过去。从来没有一个刺客能够只身潜入军队刺杀将领,那场战役成了祁国的耻辱,自然孟家也成了昌安城的耻辱。
孟家主母焦砚青不愿意孟家后人再重蹈覆辙,便铁腕治家,令孟肇和、孟肇戎两兄弟自小习文,科举入仕,改变孟家的命运。
孟肇戎那时倔强,就像则崇一样,他自知不是学文的材料,只有舞刀弄枪时,才觉得唤醒了一些沉睡的血脉。于是他整日白天在学堂里浑水摸鱼,到了傍晚就去一片废弃的小校场里练枪法。
就是在小校场里,他第一次遇到了陆隐乔。
陆隐乔见他习武不得要领,点拨了几句,将他一连数月都未曾解开的关隘点通了。陆隐乔年纪虽小,她说的话却没一句废话,甚至比教他那些微末武功的师傅要专业的多。
孟肇戎自觉遇到天才,开始每日盼着在那里见到陆隐乔,得她指点两句。而陆隐乔果然也常来。就这样,一个肯教,一个肯学,孟肇戎的武功突飞猛进,基础打的扎实,新的心法和武学招数也能融会贯通。
陆隐乔看到自己带出来了个聪明学生,也很宽慰,鼓励他继续在武学之路上发展下去,大有潜力。
天可怜见,陆隐乔是全天下唯一一个鼓励孟肇戎在武学上发展下去的人。
孟肇戎打心底与她惺惺相惜,也下决心向母亲开诚布公地谈一次,谈自己的理想、谈他的喜欢。
他的开诚布公引起了焦砚青的强烈反对,焦砚青立刻找人去查了陆隐乔的身世,得知这是陆家的女儿,恨不得三令五申叫孟肇戎从此不再见他。她要孟肇戎跪在祖宗牌位前,告诉他父亲就是死于陆家之手,那是孟家的世敌,令他绝不能被这种妖女蛊惑,也绝不能再沾上武术。
这话如惊雷劈开了孟肇戎的心,他浑浑噩噩了几日,觉得有必要去找陆隐乔问个清楚,为什么要这样对他。
孟肇戎是直来直去的性子,恰巧陆隐乔也是。
陆隐乔干脆地承认:“我本来就是为了你来的。我娘说,虽然政见不同,她必须得做行刺之事,但是出于人的情感,她觉得你们很可怜,叫我过来看看你们过得怎么样,能帮就帮。所以我每日过来指点你的武功,这也算帮你吧?”
孟肇戎像愤怒的小兽:“你母亲已经杀死了我父亲,你为什么还要过来,对我们家赶尽杀绝!”
陆隐乔觉得好笑:“你怎么是个糊涂的。你们全家人加在一起,也未必是我一个人的对手,我何必对你们家赶尽杀绝?”
孟肇戎脸色更差了,但是无话反驳。
陆隐乔笑道:“都说了,政治归政治,人心归人心。教你武功,算是替母亲的赎罪,虽然我觉得她也不必赎罪,但是来都来了,我也都教了你这么多天,你若觉得我坑你,我走就是了。”
她也不墨迹,笑了笑,转身就走。
那阵子的孟肇戎虽然沉默,却不知怎么的,忽然像顺从一次自己的心。他于是拉住了陆隐乔的袖子,没说话,但是眼神像一只小鹿一样,沉默地期盼她留下来。
陆隐乔反正是不记仇的,那天还说开了,她也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照样好好教他。
孟肇戎心中别扭了好一阵子,慢慢地他看清了自己的心,也看清了陆隐乔的心。他不想跟陆隐乔分开,而陆隐乔……眼中只有武学。她向往至高的武学、向往运筹帷幄之中获得完美的胜利。
换句话说,她比孟肇戎自己还想成为一个神将,也想像她的大伯一样,写下一个可以媲美《治国政要》的兵书。
她无意中提了很多次,若想做个神将,必得从一个真正的军队中摸爬滚打出来,神兵天降向来是不可能的。她好多次指着兴州的地图,说那里易攻难守,是祁国最薄弱之处。那种兴奋的目光,就差挟孟肇戎而充军了。
孟肇戎想了很久,和陆隐乔说了自己的计划:他去兴州投军,花三年的时间可以做上将领,而将军夫人是可以随军出征的,如果陆隐乔愿意,他可以搞定——为了报恩,他强调。
陆隐乔不疑有他,跃跃欲试。她觉得人生就是得冒险,不过是做别人的夫人,这种冒险甚至都不值一提。
孟肇戎心跳加速,却强壮镇定,和她签君子协定,答应一切以她的意愿为主,并且如果在军中有任何谋略上的冲突,也以她的意见为准。
再然后,他花了好一阵力气去搞定焦砚青,让他相信他真的将仇恨深埋心中,利用陆隐乔对他的信赖,去窃取陆家的不传之秘,不仅有治国的册子,还有百战百胜的兵法。他让焦砚青相信,拿到这些东西,孟家一定会翻身,会延续祖宗的荣耀,这些他一定铭记于心。
甚至为了让焦砚青相信他对陆隐乔真的全无感情,他亲自选了云远斋跟着焦砚青的两个美貌侍女做了侍妾,主动将自己的一举一动露在她们眼中,让她们成为焦砚青的眼线。
在他的不懈努力下,陆隐乔终于嫁入了孟家。
孟肇戎尊重她、信赖她,甚至私底下全部听她的,只是在孟家人眼中,陆隐乔只是孟肇戎利用的工具而已,没人看得起她,她却也真不在乎。她在乎的,只有将真正的兵法传世,她相信自己的武学和头脑能胜任于此,她必得为世人留下些什么。
孟肇戎虽然知道她不在乎,可他实在不忍心,终于在生下了一个女儿向焦砚青交差之后,就带着陆隐乔远赴兴州。
当然,随行的还有小阮和邵筝儿两个眼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