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阳街,邱家府院深处。
天气转冷,池塘中的锦鲤身形越发慵懒,唯有那只白毛鸭子兴致不减,在绿波上撒着欢、戏着水。
被撕下的红纸告示躺在正中间,被所有人都拿在手里反复看了一遍。
半晌过后,陆子参第一个忍不住开口道。
“这樊统究竟想做什么?总不会是真的时日无多,死到临头想着给自家后辈积点德吧?”
一旁林放听罢,很是认真地提醒道。
“他早年便娶了三房,当上郡守后又纳了小妾无数,然而七八年过去却一儿一女也没见着。老天早就看透了他骨子里流的是黑血,不打算让他的血脉延续下去。这样的人还会想着要积德行善吗?”
这等隐秘之事先前从未听人提起过,说明那樊大人对此也是耿耿于怀、遮得严实,却不知早已被那位方才来九皋不到三年的太舟卿摸了个明明白白。
杜少衡看一眼那文文弱弱的林大人,莫名打了个寒战,半晌才继续说道。
“按那曹进先前所说,樊统早有跑路的准备,说不定是听到了什么风声、自知大势已去,要么想通过此举将他之前所做作为都遮掩过去,要么就是在为辞官走脱铺路。”
“可若他已身染秘方,眼下最急迫的难道不是自身性命吗?就算情况还没有那样糟,丁渺也不会放过这最后的机会,定要将他逼入绝境。”高全沉声开口,说出自己的判断,“我还是怀疑,这是丁渺在背后搞的鬼。”
“丁渺既然已经把持了樊统,为何不直接动手、还非要搞这些弯弯绕绕?”
“这便是写这张告示的人的高明之处。”秦九叶终于开口,声音中有种说不出的担忧,“若是以命令的口吻传递信息,不论要做什么,总归是有人持疑、有人不愿的,可他只说要祭天祈福、还略施恩惠,所有人都不会多想,只想着要凑热闹、占便宜。”
就像当初她在守器街后巷卖那回春汤一样。
那厢陆子参听后,心中盘算着两方明里暗里的人手布排,当下开口道。
“樊统短时间内能够调动的人手到底有限,对付我们几个或许还有余力,但并不足以完全把控城内,就算他能将所有人骗来,也不可能在短时间内控制这么多人,对我们而言倒是个反客为主的机会。”
“或许他的本意不过是要将这城中人短时间内聚集在一处。”
许秋迟的声音响起,秦九叶转头望去,正看到对方披着厚重裘衣走来。
半月没见,他整个人消瘦不少,颧下都有了阴影,整个人较往日少了些玩世不恭、多了几分严肃,只是对着秦九叶一开口似乎还是老样子。
“兄长这是看开了?自己不回来,倒是将你送回来了,怕不是因爱生恨、巴不得你一去不回吧?”
秦九叶气笑了,不客气地反击道。
“你不是也回来了吗?难不成是被姜姑娘抛弃后余生无望,想着借此机会以身殉道、一了百了吧?”
许秋迟不说话了,眼见对方吃瘪,一旁周力少见笑出声来,他身旁的张闵见状也挠挠头,黝黑的脸透出些红色。
“先前我们听林放传信,说督护没回九皋、而是留在了城外,心中可还有些忐忑,总觉得没了主心骨。好在秦姑娘回来了,我们也算是有了个出主意的人。”
回想起当初返回焦州的种种,秦九叶颇感压力地擦了擦额角。
“这是我与督护一同商议过后的结果。眼下这城里城外都盯着他的动向,若是贸然回城势必打草惊蛇,不如借他的身份去搬救兵,由我替他回城一探究竟、争取时间。毕竟那些人也不识得我是谁,就算瞧见了也不会放在心上,就是路上惊险了些。”
她说到此处,不知想起什么,又是一副后怕的神情。
一旁高全见了,也笑了笑道。
“秦姑娘南下郁州前千叮咛万嘱咐,要我时刻警惕城中有无新增病患,还将控制疫病的药方传书与我、事无巨细地交代,那时我便知道,就算千难万险,姑娘也一定会赶回来。”
秦九叶被众人这一番“吹捧”弄得有些招架不住,却见许秋迟捂着心口戚戚道。
“我也是历经九九八十一难才赶回来的,你们先前对我可不是这副嘴脸。”
秦九叶自知对方有意缓解她的尴尬,但她确实没什么心情陪他说笑演戏,当下不由得提醒道。
“你顶了邱陵的位置,那些人明白过来后不会轻易放过你的。遮遮掩掩、缩头缩脑也不是办法,不如索性高调些、吸引他们的注意力,可为我们做障眼之法。”
许秋迟闻言当即眯起眼来,一副讨价还价的嘴脸。
“让我出头当这靶子可有什么好处?我看那樊大人已经疯魔,搭上一条命倒也没什么,可别落得个缺胳膊少腿的下场,将来哪还有女子肯倾心于我?”
他话说得戏谑,秦九叶却听进了心里。
姜辛儿如今不在,柳裁梧要在城中四处行走只怕也顾不上这边,若当真有人对他下手,确实可能酿成悲剧。
不止是许秋迟,眼下这院中的每一个人都是如此。她知晓眼下众人要面对的是一盘几乎无法全身而退的棋局,可她就是如此贪心,一人也不想失去、一滴血也不愿白流。这一年她已经历过太多离别,不想在这寒冷冬日再与亲友送别。
想到此处,她将目光投向这院中每一个人。
“我们要做的不是硬碰硬。天子大祭的余波已经震荡开来,朝中各方势力都在借此大作文章、要圣上彻查此事,督护借调查七合鬯一事将虞安王请到了焦州,只要时机成熟,便可引猛虎入城中,到时候就算那樊大人再如何膨胀也翻不出天去,官家也绝不敢听风就是雨、对九皋城轻易动手。”
那些小将不愧是跟随邱陵做事多年的左膀右臂,她一口气说完这些,他们便立刻领会了用意。
“督护是要我们撑住、帮他争取时间,敢问秦姑娘,我们需要坚持多久?”
秦九叶在心中飞快估算一番,谨慎开口道。
“我与督护七日前在焦州边境处分别,彼时虞安王的车驾已到赣庾以北附近,就算这几日没有再往南走,督护也能沿沙坪道与对方相遇,再算上前往九皋的时间……最多只需要再撑两三日。”
而好巧不巧,两三日后就是冬至。
城中形势不容乐观,但此言一出,大家还是觉得有了希望和盼头,连日的疲惫不安随之一扫而空,高全当即说道。
“樊统的帮手除了郡守府的人,大都是军司马带来的,虽然不宜正面冲突,但横竖都在明处,不算难以对付。真正难防的是丁渺让曹进放入城中的那些人。”
一直沉默的李樵听到此处第一个反应过来。
“是天下第一庄的人吗?”
丁渺是山庄影使,就算狄墨已死、山庄被灭,但从当时天下第一庄内情形来看,应该还有不少庄中弟子流亡在外,丁渺只需召集这些人便可收获一群死士,虽然无法与朝廷军队正面抗衡,但在九皋城这样的小地方兴风作浪已经足够。
然而那厢许秋迟听后却摇了摇头。
“起先我也是做此猜想,不过摸到几次他们的尾巴之后,我发现事实似乎不止于此。”
他话音落地,柳裁梧已从暗处拖出一具被白布蒙着的尸体。
“二少爷交代过要生擒,但他们训练有素,知道自己走脱不了的一刻便服毒自尽了,就算是死也不打算向我们透露半个字。”
柳裁梧说罢拉下白布、露出下面那具妇人尸身,死人灰败的面容被凌乱发丝挡去一半,秦九叶起先没有认出那张脸,可下一刻看到了对方露在外面的手,突然便想起了什么。
那具尸体只有九根手指,而她上一次见到这样的妇人还是在璃心湖的花船上。
“她是那花船上的船娘?”
许秋迟点点头,语气中难掩讽意。
“他们都曾是天下第一庄中之人,只不过犯错受罚之后,有位心怀慈悲、又能与他们感同身受的山庄影使将他们收入麾下,给了他们一条别的生路。”
什么生路?成为另一个人的死士吗?
从出生那一刻起他们的性命便握在旁人手中,训诫与折磨是家常便饭,当有人打着“拯救”的旗号出现在他们绝望之际,他们便不由自主地选择了跟随,殊不知那位自称先生的“救世之人”根本与狄墨无异,都是为了一己私利、让他们献上残破的一生罢了。
秦九叶几乎有些不忍再去看那尸首模样,只抬头望向许秋迟。
“按曹进的说法,丁渺的死士早已渗透城中,可却为何一直按兵不动?还是说他们早已暗中做了什么,而我们还未能察觉?”
她话一出口,周围便是一阵短暂寂静。
除了丁渺身旁那名刀客,这城中应当还有很多类似那花船船娘的狠角色,如果一切都如许秋迟方才所说,这些天下第一庄的弃子只怕对世间一切都怀着怨恨,尤其是对那些正常生活的普通人抱有恨意。他们认同丁渺并愿意追随他,定是早已做好赴死的准备,远比一般的江湖客难缠百倍。
其实大家都明白,不论是许秋迟逮到的人、还是先前回春汤引出的那些尾巴,都不过只是冰山一角、是堤坝将溃前爬出的蠹蚁。而从那红纸告示来看,三日后的冬至很可能便是敌人的行动日,也是他们定胜负的关键时刻。
悬而未决的感觉不好受,段小洲一拍大腿站起身来,有些冲动地开口道。
“猜来猜去也没个结果,与其这般被动,要我说,干脆在那告示旁另起一章,就说那樊统是胡说八道,整个九皋粮仓都被水淹了,哪有余粮可供他赐什么福米?再取了都尉的官印盖上,不怕那些人不信……”
“你疯了不成?”郑沛余一把将他拉住,语速飞快地提醒道,“粮仓出事造成的混乱不比疫病好到哪去,到时候都不需丁渺出手,城中也要大乱,还不知道那丁渺与樊统背后是否有朝中人撑腰,那些人生怕逮不到邱家的错处,你这样岂非自己送上门去?”
郑沛余所说字字在理。樊统打着祭天祈福的名头做事,甚至要实打实地放出粮米,真要是强加阻挠,说不定会被扣上一个破坏赈灾派粮、意图扰乱民心的帽子,到时候不止邱家,整个九皋城或许都要受牵连。
连月的大雨下得人心惶惶,郁州几处产粮大县损失惨重,而尽管不产盐铁、也无囤兵,风调雨顺的龙枢从来都是维系襄梁粮库的稳定后方,一旦九皋城沦陷,势必牵扯周围城池郡县,若走上同居巢一样的命运,更将成为焦土死城,未来数十年都将是一片荒芜,这对襄梁来说无疑是沉重打击,而此时若有外忧内患趁虚而入,便又是另一场避无可避的动荡灾难。
若想天下大乱,本就不必在太岁头上动土。堤坝千里毁于蚁穴,广厦万千坍于榫缺,唯有仰观星河、纵观千古才能顿悟,谁曾想过小小窠槽却是纽星天枢?一座与世无争的小城会成为四海升平的关键?
“那可如何是好?”段小洲苦恼不已,方才燃起的干劲又塌了回去,“我看他们是一早便想到这些,等着看我们笑话。”
“只能见招拆招了。”秦九叶望一眼众人面上神色,犹豫一番后还是决定说出实情,“不论如何,我们还需要做好最坏的打算。如果此番出了差错,官家的人指望不上,九皋要面临的就不只是人祸、还有天灾。可别忘了洹河边上的那些金丝雨竹。”
居巢海云竹开花许是与那年的大雨有关,而眼下九皋也方才经历过类似的事。竹子开花几乎没有征兆、也无法提前算到,可一旦发生便避无可避,像是老天有意降下天惩、要重演的居巢一样。而她有理由相信,丁渺正是因为早前从那些竹子中看出了什么端倪,才最终选择将矛头对准九皋、作为实施他“伟大抱负”的终极战场。
“我离开川流院的那天居巢落雪,三日后启程天下第一庄时雨雪止歇。从地文上推算,九皋最多还有半月时间便会彻底入冬、刮起北风。在此之前,如果我们不能掌控城中局面,只怕到时候……”
不论他们如何制住丁渺、将那些病患统统找出,送上足够多的汤药稳定病情,一旦竹子开花、花粉飘向九皋,谁也不知道这城中会变成何种光景。
秦九叶有些说不下去。她不想将自己噩梦中那些可怕的场面描绘出口,也不想所有人在此时就陷入恐惧无力自拔。
“现在不是还没到时候吗?”高全的声音响起,依旧是有些平淡的语气,“督护将我们留下来,就是为了这一天。”
杜少衡闻言也坚定道。
“不错。当初我们答应过督护要守好一切的,就算是拼上性命,也绝不会后退半步。”
一众小将纷纷表态,唯有林放没有立刻接话,反而看向一旁沉思中的许秋迟。
“二少爷以为如何?”
许秋迟环视四周,眉间有种故作惊讶的笑意。
“你们肯听我调遣?”
他言语中的揶揄之意不难品出,高全却一改先前态度,带头郑重回应道。
“我等数月前才与督护一同来到这里,而二少爷却已在这座城中生活了二十余载。都尉留下的城防水利图纸想必二少爷都过了眼,城中最新水路布防也都出自二少爷之手,高全恳请二少爷为九皋城中百姓出谋出力,与我等共渡难关。”
“高参将不必将我架在高位。”许秋迟依旧是那副懒洋洋的样子,声音却比以往低沉许多,“我只是替我父兄前来还债的,敢问林大人,眼下城中还有多少能够调动的人手?”
“满打满算不足三百人。”林放将一早整理好的册录双手奉上,照例多抄写了几分递到其他人手中,“龙枢的守军大都攥在樊统手中,其余零零散散的人中约有半数是当初跟随都尉治水后留在九皋的,还有一些……是黑月旧部。”
居巢一战幸存的黑月士兵大都已解甲归田,仍执意留下追随邱偃的人也终身无法得到重用,大都只能在城中担任低微职位,而时隔二十二年,许多旧部都已是年过半百的老兵,此时被提起、却仍是值得信任的存在。
许秋迟闻言沉默片刻,并没有太过沉耽于这段家族过往,只开口提醒道。
“城中布防只是其一,药材准备才是其二。苏家愿意联络附近药商相助,但短时间内调度运输也缺人手,川流院传递消息虽然迅速可靠,但不一定能打通运输的渠道。我可以从朋友那边抽调人手,只是路程太远、只怕是赶不上。”
一个头戴黄皮子小帽的身影在眼前一闪而过,秦九叶从身上摸出一支骨哨,想了想后递了过去。
“我倒是认识一个,她家曾是曲州一带做驿马生意发家的,她本人出身道枢阁,虽有时候冒进了些,但还算机灵。是否能够依仗,便交由高参将来判断了。”
一旁高全接过那哨子一看,顿时挑起眉梢。
“这是曲州黄家的鹰骨哨,黄家早年与高家结过梁子。不过这些年他们已不走有钱人家的大镖,专接民间的小镖,倒是更为灵活隐蔽。”
“还有其三,那便是这城中街头巷尾的舆论。”李樵在旁轻声提醒,将方才在钵钵街所见告知众人,“我与阿姊今日在城南见到白家在偷偷收药,应当是听到了什么风声。不过那些人行迹遮遮掩掩,说明消息应当还只是在小部分人里传播、没有闹到明面上来。不过接下来的发展便不好说了。”
陆子参少见地多看了几眼李樵,半晌才接过话头继续说道。
“军中最忌流言,这城中也是一样。我们必须时刻警惕着城中风声风向,才能稳住民心。只不过治军有军规军法,兵者上行下效是刻在骨子里的,这城中却不是如此,千万张嘴、千万只耳朵,可如何能够管得过来、听得过来?”
“藏在街头巷尾的声音,自然要由街头巷尾的人来收集。此番南下郁州,我也寻到了些帮手,虽说时机有些匆忙,但也顾不得这么多了。”
秦九叶话音落地,庭院外响起脚步声,石怀玉的声音随即响起。
“秦姑娘的客人到了。”
石怀玉说罢,对身旁的人点头示意,后者缓步而出,依稀是个穿着朴素、头戴布巾的中年妇人,周身气韵极其内敛,行进间脚步轻如微风,眨眼间已走到秦九叶面前行礼道。
“见过秦姑娘。姑娘回到九皋,我们便得到了消息,只等姑娘一声号令了。”
她方才一直站在石怀玉身旁,但若非后者有意开口提醒,这院中多数人甚至没有留意到那里还站了另外一个人。这是常年混迹街头巷尾、暗中传递消息之人特有的本领。
秦九叶不认识对方,但对方显然认识她。这种感觉令她不由得有些局促,将对方扶起后才谨慎开口道。
“不必多礼,你我也是初次见面,本该多些时间相互了解,奈何事出紧急,只能先这样碰头了。”
虽说接下了川流院,但这还是秦九叶第一次以所谓“院主”的身份召集这些潜藏在街头巷尾的影子,这些面孔对她来说既熟悉又陌生,今日之前,她就算在城中与这些人擦肩而过,也绝不会想到他们还有另一层江湖身份。
就像老唐一样。
许是见她略显踟蹰,那妇人温和开口道。
“既是与姑娘初见,这便多说两句。咱家的炭铺就在四条子街后巷,有关苏家与那幕后之人交涉的信息,当初便是由我发现并转交给听风堂的。唐掌柜也是因为这条消息送了命,他的朋友提着燕子灯去寻公子,城南的老相识们为了暗中助他又损失不少,而我家那口子则是为掩护公子撤出宝蜃楼而死。当年我们都是一同来的九皋城,这些年因与天下第一庄暗斗已损失过半,眼下便只剩我和其他四人,而我算是资历最老的了。姑娘若还有疑问,老妇都可一一解答。”
对方的声音很平静,短短几句话却已道尽这些年的种种隐忍离别,秦九叶知晓对方之所以提起这些,一方面是同她简单交代情况,另一方面也是为打消其他人的顾虑,她心中既存感激,又有些说不出的酸涩。
她又想到了今早坐在吵闹的钵钵街旁,一口一口吃下肚的糖糕和那些模糊在烟火雾气中的匆匆身影。半晌过后,她终于才再次开口,像是对着面前妇人、又像是对着这院中所有人说道。
“在下不及公子深谋远虑,只是竭尽全力完成这最后一桩事,也算遵守了与他的约定。惟愿这桩事结束之后,咱们都能过上普通人的日子。”
妇人闻言怔住,愣在那许久才轻轻点了点头。
“好,等一切都结束,就过普通人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