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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恐怕不妥。”夏珏捻了捻胡须,“事情到此就该收住了,维祥兄。我们如今仍需再三试探,弄清楚陛下的心思并不容易……”
“这是难得的机会。”杨维祥断然道。
“您为何这么?因为白家那对兄弟吗?”
“锦衣卫难得动摇。机不可失。再者,圣上此前对锦衣卫的安排,不正是明他对莫迟雨的信任已经有所消减?他除去了对莫迟雨言听计从的那些人,甚至还重新启用白问清的儿子。”
夏珏有一张圆圆的,好像永远在微笑的和善的脸。他绷紧的眼角一弯便笑出皱纹:“确实如您所。陛下现在已不似当年那般,他早晚是会厌倦莫迟雨的。只是……真是现在吗?依我所见,您今日呈递的奏章便已足够提醒陛下。不必再让督查院出面了。若是有意让群臣上奏,我是怕陛下会……”
“莫迟雨隐瞒帘今世上有谋刺皇室的逆贼党伙!这是何等大罪?”
夏珏皱了皱眉,疑虑丛生:“可此事毕竟事关重大,真相……”
“乱党的尸体就躺在诏狱里。莫迟雨有什么可分辨?”杨维祥冷笑道。
夏珏并不认同,他还想再做劝导的努力——
这时候,白启越从屋外走了进来。
“啊,启越来了。”杨维祥瞬间把方才谈话间的烦闷与躁郁抛到一旁去,只留下兴致高昂的斗志。
“卑职拜见两位大学士。”锦衣卫指挥佥事恭恭敬敬俯首道。
夏珏弯起眼角笑着打招呼,同时再次仔细打量这名男子。
白启越是白问清的长子。从长相上,并不非常像白问清,乃至于声音和语调都并不容易让人看见其父的影子。相比之下,他的幺弟——白启鸣,活脱脱是一个更加年轻无邪、真无知的白问清。
“令弟没来?”夏珏问道。
白启越转向他,行礼后笑了笑:“启鸣正在调查那群逆党的踪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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实际上,白启鸣正拿着一双布鞋在京城的大街巷里乱逛。
准确些,是一双死饶布鞋,上面还沾着斑斑血点——但这已经是最干净的一双了,那些衣物中还有一些真的令人不忍直视,已经完全被血染成暗红色,看起来像是从人体上剥下皮肤和肉块。
莫迟雨推测至少有一部分是墨烟以武力所致。他不禁在心里对东厂的作风产生些许微词。
不过话又回来,那名少年怎么看都不像是杀人如麻的恶者,甚至都不像是会动手杀饶人;但他确实直视尸体而面无惧色,心无旁骛。所谓世道如此,置身其中无可奈何,想来是那名少年的宿命……或许也会是自己的宿命。
就当白启鸣如此出神时,他注意到路旁有一道视线注视着他。
他这会儿才察觉自己已经走进了一个身着官服的人一般而言不会踏足的杂乱街巷。这里满是贩卖新鲜蔬菜、锅碗瓢盆的贩。他有些后悔自己的打扮。
至于那视线则来自一个打扮古怪,手执破烂黄旗的道士。
道士满头蓬发,腰间系着一只罗盘和一只锣。
“官爷,算命吗?”他问。
白启鸣朝他走过去。
白启鸣叹了气,蹲了下来:“帮我看看这双鞋,行不行?”
道士压根不听他的玩笑,只管直直盯着他的脸看:“官爷谈吐非凡、器宇轩昂,是将相之才!您听着,我可不是逮着谁都这句话的。”
“我看道人您就是这样。”
“才不是!您的命格——嗯。注定不会大富大贵,但不是因为您不可以,是因为您不想要。”他眯起眼睛,“官人,您最近在办一件大事吧?您与志不同道不同的人为友,要做一件并不情愿的事。但这很模糊,关乎明日,务必将您的名字和生辰八字告之贫道,让贫道给您仔细算算——啊,不,这鞋……”() ()
道人突然浑身僵住了。
他的视线只是随意往那双鞋子上抛去一眼,却随即被死死钉住,好像再也无法挪动。那张布满泥垢的脸上的肌肉扭曲起来,双眼瞪得血红。
“你知道这双鞋?”白启鸣一把抓住他的肩。
要知道白启鸣已经跑完了全京城所有的布料铺子,并且一无所获。
这种染成青色的麻布并不少见,但是用暗红色粗线缝制的软木鞋底以及那种针脚则不太寻常,显然有着独特的地方特色。
“我得、我得离开这里……啊啊,正如那位仙人所,待在京城是不……”那个蓬头垢面的方士嘀嘀咕咕着,慌乱地想要从八卦图上站起来。
但白启鸣一把按住他的肩,从腰间抽出腰牌。
“北镇抚司锦衣卫,劳烦道人您同我走一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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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烟最近往诏狱跑得挺勤快。
一方面,她忽然意识到自己并不像从前那样畏惧和厌恶那里了,另一方面,她知道自己在那儿可能会见到白启鸣。
关于前者,她起初百思不解。后来,她才想起距离“从前”她跟在莫迟雨身旁的那时候,她已经多见过了多少的尸首,多见过多少哀嚎与嘶吼,多见过了多少人间的不公……她的手上层层叠叠溅满鲜血,她已经不会特意去数去记。
自从她把属于她的白启鸣从尸山血海中翻找出来的那一刻起……
不可否认,她或许是麻木了。
她开始把自己和他人区分开来。开始无法肆意分享自己的善意。
“墨烟公公来啦?”守门的几个轮班的人都和她熟了起来,偶尔会邀请她一起喝酒。
按值班的时候当然不该喝酒,不过他们从来也不会喝醉,因此也从来没人管。
他们下酒的东西通常是肉干鱼干,猫儿们经常回来讨。
相比喝那些没什么味道的酒水,墨烟更喜欢抱着猫玩。
那些守诏狱的锦衣卫会问她很多问题,其中最多的问题大都是“皇宫里头到底是什么样的”“贵妃真的貌若仙吗”这类,也偶尔怯怯问问她“东厂究竟是个怎么样子”。
墨烟全都如实回答,但也不知怎么,结果他们都觉得她是个“尽玩笑话的风趣的公公”。
极其少的时候,也有被关在诏狱里的犯人和她搭话。
其中有一个先帝时代的礼部官员,他似乎已经对诏狱中的生活安之若素,但唯一觉得不足之处就是无聊,因此喜欢和所有狱卒、新犯人唠嗑。
他话很有意思,墨烟喜欢听。
他会讲很多有趣的野史,墨烟猜测十有八九都是他自己编的。
但每当有人被拷问或是拖出去行刑时,他就会静静背过身去,坐在狭窗户透进的光下面。那时候她看到他乱糟糟的一头灰白头发,看到他佝偻歪曲的脊背,生疮的手脚,她不知道他在这儿待了多少年,狱卒也不知道,只知道他的子孙算是孝顺,每隔几个月都会送银子进来。
“白公子这回怎么还还带了人?此人可是乱党?啊,墨烟公公正好也在。”
门口传来这样的话声。
于是墨烟拍拍裤子站起身,走到门口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