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茵面色惨白,下垂的视线暼到短刃发出秋霜寒光,锋利非常,再往前一厘,势必会尝到鲜血滋味,故她僵着身子不敢动,连呼吸都谨慎放缓。
不速之客恐是伤情太重,支撑片刻便不受控地晃动着,锦茵急了,若他失了准头,短刃扎进脖子,她岂不无辜?
她小心打着商量:“公子,有事好商量。半夜三更的,想必你也累了,我们去桌边坐着慢慢详谈可好?”
男人不为所动,周身弥散着阴司罗刹的阴沉嗜血。
锦茵只看一眼,便不敢与他对视,小命捏在对方手中,她须得处处倍加小心,立刻给他一枚定心丸,“公子放心,我不会大声吵嚷惊动门外护卫。”
她干干笑了两声,给他戴高帽,“以公子的伸手,也无需担心。”
男子脚步踉跄一下,冷刃擦着锦茵的肌肤而过,锦茵心跳滞固半息,回过神意识到并无疼痛,明晓眼前这人是真没想取她小命,千钧一发之际还晓得翻转刃锋,以锋面贴着她。
她稍稍心定,伸手撑住男子体力不支的身体,继续游说道:“你的伤需得赶紧处理,如再耽搁下去,怕是会伤及根本。我屋内备有创伤药,让我取来给公子。我知公子不是恶人,要不然方才也不会管顾我性命。公子信我一回可好?”
“走……去桌边……坐下。”声音喑哑,话像是费力从喉间挤出来的一般。
锦茵岂有不应之理?紧跟着男子的步调,虚沉着到桌边坐下。
颈侧的利器挪开,男子没控制好力道,掷到桌上,发出清脆声响,余音绕耳。
锦茵谨慎问他:“我去取伤药?”
男子眼皮发沉,耷拉着脑袋,勉力挤出一个“嗯”。
这人已是强弩之末,锦茵大可以出去呼救擒住他,可她念及他适才的善举,想勉强保他一回,等他醒了便让他另谋生路。
她打开护卫从马车上搬来的雕花漆箱,翁嬷嬷此前从中取过伤寒药,她便记住里面装备药物。
翁嬷嬷做事仔细,瓶瓶罐罐上贴着用处,方便了锦茵自行翻找创伤药。
她抱着瓶罐回到桌边,男子已溃倒趴伏在桌上,情况显然不容乐观。
锦茵自墙角拎来碳火小炉温着热茶的香竹风炉,注入腊梅迎春茶盏,水流撞击杯底回荡杯壁,清泠净耳,平心静气。
锦茵推了推男子摊在桌上的手臂,男人艰难地睁开眼睛,有一瞬间的朦胧迷离。
“你先服用伤寒药,防止起高热。”说着将药丸置于他掌心,茶盏往他面前送了送。
男子撑起身体,面容狰狞,忍着剧痛服下药丸,模糊地看着胆量不小的小女子。
一阵疾风吹进来,冰凉冻骨,锦茵打了寒颤,迎着风来的方向看去,窗户大敞,水汽未消,想来男子就是那里偷溜进来的。
锦茵再看向男子,在冬风恋留的时节在刺骨河水中滚一遭,不知他是怎样落到如此境地,怎么经受住的。
她走过去掩上轩窗,想着男人穿着湿漉漉的衣物定然不适,得让他换下来,也好处理伤口,然她屋内没有男子衣物,找护卫要肯定就藏不住他了。
她看了一眼床榻,终是绕过去取多余的被褥欲打地铺让男子休息。
待铺好简易卧榻,她又递干洁巾帕给男子擦身,“公子,脱下湿衣上药吧。我这处没有适合你穿的衣物,上药后便委屈你躺进简陋榻铺休息。我想法子将衣物给你烘干。”
她指过榻铺后,背过身子,给男子留出空间。
窸窸窣窣响了好久,锦茵觉得腿肚隐约僵硬发酸,悄然偏头观察,男子已经躺下了。
她松了口气,背对着后挪几步,靠近榻铺,跟男子交代:“我要唤护卫送炭火盆来,公子安心,只让他放在门外,不会让他进来。”
男子现下病弱,锦茵却还是担心不与他说一声贸然行事,会惹他暴起,一刀结束她小命。
她可看见摆在桌上的短刃没了踪影。
得到男子虚弱的应允,锦茵移步到门边,提高音量,吩咐护卫:“庆三,夜深寒凉,我有些冷,你生一盆碳火送来,放在门外,都走开侯着,我自会开门取。”
“是。”庆三便是那粗鲁捂她口鼻的铁掌男子。
须臾,屋门叩响,浑厚男声传进来,“姑娘,碳火备好了,我已挥退左右。”
“你也走吧,我好开门取进来。”
锦茵侧耳贴着屋门,听到外面没了动静,小心打开一道门缝,左右张望,不见人影,迅速拉开屋门,取进炭盆,关上屋门,动作一气呵成。
炭盆移到地榻旁,锦茵抖开随意堆在地上的湿衣,围着炭火盆搭在杌子上烘烤。
男子呼吸浑重,锦茵轻唤几声,未得回应,想他应当是昏睡过去了。
锦茵偷偷瞄他一眼,他眼睛紧闭,她放开胆子,正大光明看他。
男子未脱里衣,此刻胸口大敞,上面一道划痕血迹凝固发黑,甚是骇人,仔细一看还在缓慢往外渗血。
给他的伤药,他根本未用。锦茵本想置之不顾,可躺在床上,那狰狞伤口在脑中越来越大,最后竟喷涌鲜血。
她气坏下床趿拉着软鞋,愤愤打开药瓶往他伤患处撒药粉,再覆上布巾,权当好事做到底,看不见的便不管了。
她回到床上,竟伴着屋里陌生男子的呼吸很快安眠了。
锦茵是突然惊醒的,天一亮翁嬷嬷会进来照顾她饮食,若是让她撞见屋内凭空出现的男子,他们两人怕是都有性命之虞。
她环顾四周,仍还暗着,隐约可见天光,离天亮不远了。
她正庆幸,骤然瞥见桌前坐着一道人影,七魂离了六魄,男子同伙?
扭头看向榻铺,好似没了人影,心下惴惴。火折子点燃琉璃灯盏,屋内复现明亮,锦茵发现,端坐那人竟是昨夜的男子。
锦茵不惧反啧啧称奇,也不知这人是什么做的,昨夜还命悬一线,一觉醒来单看外表,哪里还有重伤虚弱的迹象。
男子气定神闲斟茶,动作行云流水,雅致悦目,随口道:“过来饮茶。”
锦茵看得痴了,坐到桌边才反应过来,她凭什么听他的!
思及正经事,她抛开那点不快,委婉道:“公子,你已大好,趁着天未大亮下船去吧,免得待会儿人多眼杂,无端生出麻烦。”
锦茵说完便要去打开轩窗,送客意味明显,不料男人纹丝不动,端起茶杯品一口,半晌才开了尊口,“不急。”
他不急,她急呀。锦茵以为他不愿照来路离开,提议说:“要不我去将门外护卫引开?”
“不必。”
锦茵不解他的意思,坐回桌边,盯着他提醒:“天一亮,我的嬷嬷随时可能进来。”
男子丝毫不放在心上,轻飘飘地丢下一句:“哦?那是你的事。”
锦茵悔之不及,昨晚就不该好心救他,任他死了才好,可人活得好好的,她还得好声好气送走这尊大佛。
“等船开了,再想下船不是易事。”
“无碍。到了该下船的地方,我自会离去。”
锦茵急得团团转,这人是恩将仇报讹上她了!她怎么可能跟陌生男人久居一室,想都不敢想!
“孤男寡女共处一室不太妥当。我有一个甚妙的法子,公子可先避人下船,随后当着众人面上船,我定会求嬷嬷留下公子同行。”至于翁嬷嬷会不会松口就与她不相干了。
“麻烦。我已在船上,何必多此一举。”
锦茵一口气噎在喉间,见不得光比堂堂正正省事?
“嬷嬷行事严苛,倘若她知晓你在我房内过了一夜,你我小命难保。”
“那就不让她知道。昨夜不也好生度过了,姑娘聪颖,瞒住一干人等量来不过小菜一碟。”
锦茵想以头抢地,她怎么会救一个泼皮祸害?以致进退两难。
泼皮还不知死活补刀,“姑娘放心,我对你没有非分之想。”
锦茵瞪他,企图用眼刀子杀死他了事。
男子不以为意,将一物什放到桌子正中,诱惑道:“这柄宝刃价值百金,吹发可断,削铁如泥,事了后,赠予姑娘当作酬谢礼。”
锦茵眼睛不自觉黏到宝物上,正是昨夜贴着她那柄,如今入鞘掩去寒意,更让人注意柄身的华美纹路以及镶嵌的鸽子蛋大小碧玉。
她很难不动欲念,去了上京人生地不熟,这短刃大小正好适合她用来防身,银钱不趁手也可当了换银钱。
她心思转了几转,权衡利弊后决定铤而走险,“我很愿意助力公子,可我那嬷嬷眼尖多疑,我会尽力拖住她让她不进来,难免会有拦不住的时候,到时需要公子配合。”
“听姑娘安排。”
锦茵视线不经意落到他脸上,发现他不知在何时变了脸色,唇色青白,面上大汗淋漓。
她暗暗点头,这才正常,肉体凡胎不可能重伤一夜不治而愈,她看在宝物的面上关心问:“我昨晚给公子的药可有效用?伤势过重的话,需要下船寻个大夫诊看才稳妥。”
“不过一点皮肉伤。”他倒了两颗浅口瓶的药丸,混着茶水咽下。
他这幅样子可不像是区区皮肉伤,锦茵心里怀疑,但没有多事刨根问底。
“公子去箱笼后面略躲一躲,我唤护卫打水来,方便公子擦洗后上药。”
服药后,他脸色稍有缓和,只脸上糊着的血迹碍眼得很,模糊了本来面目。
锦茵见他配合躲身,满意唤庆三打水,特意多要了几盆。
庆三觉得奇怪,却还是按照吩咐打来温水放在门外。
锦茵背对着男子等他梳洗上药,脑中想着要另外给他安排一个休息榻铺,需隐秘不惹眼。
然而屋子一眼望尽,陈设简单,置放衣物的箱柜但是可以供他藏身,坏在嬷嬷时常会光顾那处。
她脑子一动,择了个好地方,笑意爬上脸庞,对上梳洗后过来的男子。
洗净血污后,男子细腻如玉质的脸面露了出来,乍一看好似盖世谪仙翩翩而来,漆黑眼眸仿佛能吸走对视人的魂魄。
男子手在锦茵面前晃了一下,锦茵有些面热,唾骂自己被美色所惑。
她转移注意力,“公子要去何处?还不知公子名讳……”
话一出口,她便意识到不妥,他们不是结交的朋友,不过被迫同行一程,不必交换姓名,“冒犯了,公子不愿可不说。”
景竹沥不愿自找烦恼,只是点点头示意。
气氛些许尴尬,这时门外翁嬷嬷的声音响起,“姑娘该用早膳了?”
锦茵猛地站起来,手忙脚乱地回让嬷嬷等等,一个箭步过去别上门,又折返将临时榻铺移到床下,急切示意景竹沥躺进去。
……
景竹沥意会,表情一寸寸龟裂,久不能迈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