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氏站在院中,听到寺庙敲响大丧的钟声,一时间心绪万千,终于支撑不住,跌坐在椅凳上。作为母亲,她唯一的想法是,赵执可以平安了。
自朱雀巷特赦以来,她无不日夜忧虑。生怕会有什么变故,让皇甫及突然转变心意,收回恩旨。皇甫及直到死去,没有再降过一次关于他们母子的旨意,仿佛已将他们完全遗忘。
国丧七日后,太子皇甫承畴在太初宫继位。按先皇遗旨,诏令加封竑王为大司马,祯王为宗人令,也加封了未成年的七皇子。令三人在太子即位后都留在京中,不再出镇地方。
二十七日除服,竑王邸挂孝的帐幔未除,但邸中已恢复正常起居。
国丧以来,竑王的身影第一次出现在府邸门口。他叫人备上马,带上数名亲卫,向城西北驰去。
京城西北幕府山的一间静室内,皇甫震霆看到一个不太熟悉的人站在窗前等他。
“赵执?原来是你约本王在此。”
赵执返身见礼:“竑王殿下。”
“说吧,你约本王到此有什么事?”
赵执:“去年冬日,臣上门求恳竑王殿下救我一家性命时,曾许诺过殿下,事成之后会给殿下一张地图。”
“我并未成功救下赵釴将军,只是求得父皇开恩赦免你们母子。本王还在想如何与你谈判。”
“殿下不必与我谈判,我叔父虽身死,我们母子能在刀尖之下保得性命,赵执仍请愿将地图奉上。”
“还有,父皇因气愤赵将军大不敬将他处斩,却也知道,赵将军曾为国守土多年,如今又配合六弟赶走北滦敌寇,要是将赵府中人都赶尽杀绝,恐伤了梁州等地百姓的心,因此对你和慕容夫人,父皇也并未想完全痛下杀手,所以本王才有机会拿到那张彩笺。”
赵执:“恕臣直言,陛下虽年老体衰,手段残酷,却并未完全昏聩。”
因是无人的静室,皇甫震霆听了赵执的话虽然不悦,但也没有发作出来。
赵执再次行礼:“多谢殿下救命之恩,赵执必不能食言。”
皇甫及内心忍不住鼓噪起来,赵执口中的地图不是一份普通的地图。
赵执曾在去年冬日来找过他,以一份地图作为礼物献上,希望他能想办法令陛下收回旨意赦免赵府。陛下既是为太子铺路,赵执能求的就是太子之外陛下最喜欢的皇子竑王了。
“如今,地图已令人取回建康。”
赵执从怀中掏出一张折叠成方块大小的古旧羊皮卷,“在此将扶它山银矿地图奉上,竑王殿下。”
皇甫震霆虽然激动,但也并不就全信赵执的话,眼睛离开那地图说道:“本王那日答应你,是出于对赵将军的敬重。赵将军乃国士,他犯了错,本王该当为他保下家小。但救了你并不非是本王信了你的话,为你所诱。”
赵执神色平静答道:“我深知殿下高义,因此感激。除了感激,将这羊皮图卷献给陛下也有其他考虑。”
皇甫震霆挑起长眉:“哦?”
“我不想这银矿落在北滦拓跋家手中,我随使团在上都城四方馆中被囚禁长达半年之久,尊严全无,险些疯死,谁受了这份折辱还能不记恨于心。”
这话倒是说得很诚恳。皇甫震霆又问:“那你为何不自己去找这银矿,想把地图给我,莫非有诈?”
赵执示意:“殿下可以先打开这羊皮卷看看。”
皇甫震霆按捺住内心的急切,显得漫不经心,从赵执掌中拿过那羊皮地图。图极古旧,但用了特殊颜料圈画,图中笔墨印迹仍十分清晰。羊皮干净柔软,折痕深刻,看得出来一直被人小心保存。最重要的是,那图上画的梁州扶它山密矿地址,有一处已被北滦人开采,剩下两处。
“殿下,此图是我在上都城中使些手段所得,臣也没有亲到过扶它山,因此就是臣也无法确知其处是否有隐秘的银矿……”
皇甫震霆面色不悦,冷哼:“那你将这真假难辨的地图给我,是在试探本王,还是戏弄?赵执,你好大的胆子!”
赵执避过竑王的怒气,答道:“是真是假,殿下贵为王储,府中僚属众多,只须派人前往梁州探查便知,即使是假地图,殿下不过损失些许人力,回来将臣叱责一顿。不过,殿下请细想,那梁州扶它山地区一非险要之地,二没有尺寸沃土,乃是长满荒草的不毛之地。二十年前被大晛圈入境内,为何北滦拼了命也要抢回去?北滦国力并未强过大晛,却仍要冒险派兵入寇梁州……恐怕不仅是为了梁州城池吧。”
皇甫震霆沉默,又问道:“那你为何不自己将这秘卷据为己有,自己前往梁州去探查?”
赵执神色萧索地笑道:“殿下,我如今既不是大将军之侄,也不是朝廷臣工。我在风波之后侥幸留得性命,被降谪为庶人,如今在殿下面前称臣,已是僭越,不过是顺口难改。无尺寸之刀兵,无三两奴仆。和母亲孤身在城中,这羊皮秘卷在我手中,只会引来无穷祸事。”
皇甫震霆这才信了赵执的话,重新接过羊皮,放在手中看,竟越看越像真的。
“既如此,本王就受了你这份礼。我着人去扶它山探查,以一年为期,一年未找到银矿,你戏弄了我,那时候本王再来唯你是问。”
“是。”
皇甫震霆内心激动地将羊皮卷揣进怀中,一时又想起率领使团出使北滦的事,问道:“这么重要的银矿地图,如何就到你手里被你得了?”
赵执淡然答道:“臣出使北滦不是白去的。既入上都城,该没有空手而归的道理。这羊皮图也并非盗来,我在暗处,北滦朝中也不是无空可钻。”
竑王比赵执年长一轮,以前在京城世家弟子的宴会中见过赵执几次。那时的赵执虽是个寡言少语的少年,但竑王记得他剑术超群,在同龄子弟中无人能及,周身气质不凡,隐隐透出大将后代的气度。
如今在这山寺静室中再看赵执,他不过才二十一,穿一身粗布衣衫,浑身已掩去锋芒,看不出以前的身份了。
眼前的赵执虽神情淡然,但他无权无势,料定没那个胆量骗他。
赵执:“臣将这羊皮卷献给殿下,还有一个不情之请。”
竑王心想原来赵执另外的目的在这里。
“你说。”
“臣因喜好武学,少时在武馆之中结识一对兄弟,皆武艺高强,他兄弟二人本来都跟随于我,而今赵执一无所有,不忍他二人空有一身武艺而无用武之地。恳请竑王殿下收留他们二人,或放在身边护卫,也可将他们派往扶它山替陛下探路。”
这么一桩小事赵执亲自开口,竑万没是不能应允的。
“这是小事一桩,本王允了。隔日你让他二人来王府找人即可。”
“谢殿下。”
皇甫震霆面色平静地揣着羊皮图,骑马回程的路上却忍不住心情激动。近年国库连年亏空,亲王食禄虽丰,但偌大的王府,僚属千百,耗资巨大,因此他不得不从别的地方找进项。若扶它山真有白银秘矿,他想做什么事都可以做成。
皇甫震霆回到府中,连夜把府中宾客叫来商议。仅仅第二日,一只二十人的队伍秘密出城,往梁州扶它山而去。
弗用学馆为大行皇帝致哀,停学七七四十九日。
李秾随谢泰从钟山回谢府,二人在门口停车,刚巧看到赵执骑马离去,看那背影仿佛是来府中有事。
谢赓在门口相送,赵执的马已经跑得看不到,他还仍站在原地,直到看到谢泰和李秾才回过神来。
李秾想起自己还没有亲自跟赵执致过谢,傍晚时分,帮谢泰整理好书箧后,她牵着青骢马出了府。
赵执不在青溪宅院内,李秾敲门,来开门的是之前流落在外的小丫头琉璃。
李秾诧异地问她,慕容夫人为何愿意收留她了。
琉璃一脸庆幸,“是赵郎君收留我的,赵郎君让我留下,夫人便也同意了。”
李秾又惊又喜,上去紧紧地抱住琉璃,问她赵郎君现在哪里。
琉璃说郎君不久前刚出门,不知道去哪里。李秾只好牵着马,从青溪之畔慢慢往秦淮河边走。
黄昏时分,鹤鸣楼依旧门庭若市。李秾转到橐驼庙,赵执也不在园中,只有橐驼安静地在那里浇菜。橐驼看李秾来,大概知道她是来找人的,会意地往某个方向指去。
李秾大概明白了他指的方向,道了声谢,牵着马往河边走去。
幽馆虽建在河畔,但楼体周围杨柳婆娑,绿树成帷,不熟悉的路人乍一看并不能立即找到这里。处在闹市却以“幽”为名,大概是这么来的。
李秾将青骢栓在楼下的柳树上,走近馆中。她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如果今天找不到赵执,那么她很长一段时间都不会再见到赵执了。
秋阳映入,临河而设的楼台处,赵执果然正和靳氏兄弟坐在那里。
靳氏兄弟背着褡裢,像是来辞行的。二人和赵执喝过一碗酒后抱拳离去,余下赵执一个人静静坐在河上夕阳的余晖中自斟自酌。
这个情景不禁让李秾想起前年在幽馆的除夕。
“赵大人!”
赵执转过头,看见李秾穿一身学士的青衣,笑意盈盈地站在廊下。
这家伙总是改不了口,还叫他赵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