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问得理所当然。
薛泫盈同他分别得突然,亦想着,兴许会有信件来传,告知她其中缘由。
可她未曾得知半点消息,连一句捎话都无。
此话一落,应无相眼睫一动,声音不由沉了半分:“盈娘未曾收过?”
他并非质问薛泫盈,而是心中陡然升起一层寒意。
这寒意关乎这封信的去向。
再精确些,便是关乎豫王。
如若未曾递到薛泫盈手中,定然是中途被截;如若信亦被截,而岐州耳目却堂而皇之地谎报,如此一来,他竟遭两面相骗。
如此数月,他竟将远在岐州的薛泫盈寄在狼虎掌中,险遗性命。
应无相心中抖颤之际,泛出极浓的寒瑟,几近聚成一把利刃,直撕那座上宾的喉咙,以热血来解。
薛泫盈见他神情微变,一时慌了慌,却仍旧答得老实:“自然,村中传信的郎君我日日能见着他奔波,未曾有信寄来呀……”
说罢,她紧攥着衣袖,问得局促。
“应郎……向我传过信?”
应无相此时才稍稍回过神来,他凝着薛泫盈不安之色,将那些个腌臢塞回深处,伸手来牵她的衣袖,将她五指细细捋开,整平那一小片泛皱的衣褶。
他说得轻和,犹如未曾计较过。
“无妨,往后还有许多话,无需在信中说。”
应无相缓缓起身,为她将暖炉中的炭火烧得更旺些。
一双极骨肉分明、修长挺秀的手握起炭火夹,将炭块一块块搁进团火间。
屋内噼里啪啦的微响,令人听得安心。
她昏昏欲睡。
应无相侧首瞥她一眼,面上生出几分笑,继而搁下手中诸事,朝她迈近。
他去了袈裟,便与数月前的应二郎毫无差别,只一袭鹿皮色天丝大袖僧服稍作出差别。
薛泫盈枕着席榻,已然眯着困,朦朦胧胧地觑着他,看不真切,嘟嘟囔囔:“你回去歇息罢,我可真熬不住了……”
她席间饮了些燕国公府上的贡酒,隐隐有些烈,不比雪醅酒来得绵柔,便贪馋多喝了些。
如今同应无相叙话到这个时辰,却是实在撑不住了。
应无相眼中团着柔意,他面上映着几分暖融融的炭火微光,坐在榻边,恭着身子捞起她小腿,另只手掀开被褥子,将那一对儿纤巧填进被里。
睡吧。
他想。
应无相头一回发觉,瞧旁人入睡也是件极幸福的事儿。
他的盈娘此刻不在别处,亦不在异乡,只在他身旁安卧,沉睡如幼婴,两手蜷握。
应无相吹灭了烛台,临走之际却又想起什么。
摸着黑,他摸出案上温热的汤婆子,塞进被褥间。
那小兽便犹如寻着了可倚之物般,紧紧黏抱了上去,不撒手。
应无相笑了笑,遂轻声出了房。
房外月明星稀,一扇门关合之后,应无相再度沉入无边的清寒之中。
他走得颇缓,每一步俱在思量。
他思量,豫王明知未取薛泫盈性命,此后他便会取他的命;亦思量,豫王竟敢拦取他的信笺,自占不发。
一条弱蟒,竟敢盘踞在他的头上屡屡示威。
应无相眼中折出锐冷。
古说蛇皮解毒明目,他的心毒也该令这条蟒狠褪一层皮来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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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那日燕国公府上宴席散尽后,她便目睹着山下的铺面日日改成了酒铺。
今日她起得颇早,特地换了身新衣裳,朝山下去。
那负责铺面的罗掌柜是个做事麻利爽快的娘子,听闻她是岐州人氏,忙应着说自家家母也是岐州出身,只她在帝京有了些产业,便将慈母接至京城来安置。
说罢,这罗掌柜还颇热心地问:“那令母可也是岐州人氏?我家小老太常说帝京住得反不如岐州畅快,总想着故地旧人,我寻思兴许两个小老太太颇有闲话要说。”
此话教薛泫盈登时不知如何去接,她支支吾吾半天,只得憋出一句话来。
“家母……早已西去了。”
罗掌柜一愣,脸上一阵白一阵青,也是支支吾吾地回她:“哎,哎哟,你瞧我这张嘴总比脑子快些。”
薛泫盈摆着手,忙说无妨。
两人相伴着来到铺前,双层小楼、四方有致,楼前路也开阔,正处上山的拐角之地。
她同罗掌柜朝内走,里头俱已打扫干净,桌椅后厨俱全,三面窗子朝南,今日亦难得是艳阳天,霎时间阳光零落,颇是一番好景。
罗掌柜见她满意,忙找补道:“这后头还有个小院儿和地窖呢,虽不大,可供着酒肆酿酒存酒是万万够了。”
她引着薛泫盈朝里走,方见推开藤门,院内小河澄碧,四遭围了花圃数处,别有一番幽静。
薛泫盈站在院中,抬头去瞧,只见二楼的窗子大开,隐约可见里头陈设齐全。
她仰着颈,心中知晓这是受了应无相与豫王的恩,心中难免有些不安。
“罗娘子,那二楼是用来做些什么?”
罗掌柜忙接话:“噢,那二楼分了三个厢房,其中最靠西面的是我往日常歇脚的地儿,其余两个便是来客短住之地。”
“夜里偶有几个不知趣的来大喝,喝罢了便也走不得了,只能磨一夜,那几间厢房相隔得近,彼此间动静清楚,但好歹布置得雅致,我还命人重置办了些饰物,很是齐全了。”
薛泫盈颔首,朝她谢道:“罗娘子贴心。”
“这倒没什么,薛娘子出手如此阔绰,我也该尽些做生意的本分,哪好平白拿你这么多银两?”
罗掌柜一心觉得这铺面是她所购,薛泫盈张了张嘴,本要阐明,最终却不辩了。
布衣平民之家,但凡芝麻大小官也能压得人不敢吱声,她倘若将豫王赠与之事揭出来,想来闲言碎语能将她这一间铺面淹得喘不过气。
她只笑了笑,正要开口,便听得藤门外传来一记女声:“薛娘子可在么?”
薛泫盈同罗掌柜一道去看,只见珠娘怀中揣着手炉,笑吟吟地朝她走来:“可教我好找,我先去了山上,那僧人说薛娘子下山看铺子去了,我又忙下了山,才寻见你。”
罗掌柜见来了熟客,自不打搅,寻了由头,领着家仆朝城南去了。
薛泫盈见了珠娘心中难免高兴。
她自进了京,还未有一个知心解意的好友作伴,珠娘亦算是头一个待她宽厚的。
薛泫盈笑着张口迎她:“我竟不知会是你来寻我。”
“我瞧这酒肆张罗得有模有样,是来提前称一句薛掌柜的。”珠娘巧笑着走到她身旁,同她并行着,“如何?可定了何时开张?”
“如今还差些人手和酒酿,想来还要打点一阵。”薛泫盈颔首笑着。
珠娘缓缓道:“确是,生意营生并非儿戏。”
说罢,她又笑道:“外头桌上我搁了一盅板栗鸡汤,特地为你捎的,走,薛掌柜去尝尝,暖暖身子。”
此话一出,薛泫盈一怔,心中激着几分暖流,赧然道:“多谢珠娘。”
两人相坐着,汤盅一开,扑鼻一阵汤膳香气,板栗炖得颇软烂,汤色浓郁。
珠娘这才说了下半句:“这是小侯爷亲炖了一两个时辰的汤膳,今早在后厨瞧见他,却是将我吓了一跳。”
话音落罢,薛泫盈微微一怔,手中汤匙亦定了定。
她此时便知晓珠娘是为何事而来的了。
珠娘瞧准了她的心思,便细心道:“这话是说与你听的,可这汤既炖了,他亦不在,你喝了便是。若真是不情愿,我便同小侯爷说,薛娘子一口没喝全倒了喂狗了,你可别再痴心妄想着将人带回府中。”
这话听来有几分打趣之意,薛泫盈听来亦是笑了笑,却仍未动作:“燕侯于我的恩情我偿不完,可于情于理,都不该再寄身叨扰,还请珠娘替我回绝。”
“我知晓你的意思。”珠娘旋即接话道。
“只是我不愿让你觉着我是为了小侯爷来,这盅汤便是他不熬煮,我也要亲带一盅来为娘子暖身的。”
说罢,她接过汤匙,为两人各盛一碗:“如今你我二人一道吃,薛娘子可心安些?”
薛泫盈当即愣了一愣,遂笑得舒展,轻应了一声。
两人言语寻常,却令薛泫盈生出几分无端亲近之感,热雾朦胧中,珠娘徐徐说道:“实则我听薛娘子这样果决,心中反倒有些……”
她顿了一顿,将脸埋得低了一些,令人瞧不真切其中神色。
薛泫盈待她说下去,却迟迟不见动静。
良久,她才听得那两个字。
“……宽慰。”
薛泫盈一怔,朝她细细望去,只见珠娘面上隐见怅惘,不浓不淡地固在眼中,似乎早有了时日,轻易之间难以化解。
珠娘定定地凝着那汤上浮动的一层油脂,零零星星成片,汤匙顷刻间搅散而去。
她再抬首时,正对上薛泫盈略带疑虑的神色。
珠娘强笑道:“教薛娘子多想了,我这话只不过说给自个儿听。”
说罢,她起了身,重将手炉抱回怀中,理了理氅衣。
“如此我便不多叨扰薛娘子了,日后薛娘子若是想寻我,便去教坊司或是京郊别院寻我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