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待到唇分,俩人都有些气喘。姬发抚摸着崇应恩漾着水光的凤眼,惊讶这凤有朝一日竟能化而为龙,带起东海千层浪,绕身捆住他的感官,到处都是她的气息,将他收得紧,可他甘之如饴。
“坐过来,我给你梳头发。”崇应恩的声音有些哑,姬发想开口打趣她,却发现自己是连声音都发不出了。
他的嗓子也供奉给蛟龙。
2
“小恩,你老给我扎头发。”姬发拍了拍头顶蓬松的发包,自己也不知道说这句废话是想求个什么答案。
“谁叫你总是把头发弄得乱七八糟,像个在泥地打过滚的小狗。”
好的,至少姬发清楚一点,他不是想听到这句话。
崇应恩一屁股坐在他旁边,把手伸到姬发眼前,示意他替她揉揉。姬发默不作声地握住放在自己的膝盖,一个接一个地顺过她的所有指关节。
崇应恩觉得一阵舒适,放松地靠在姬发肩头,颧骨感觉到他骨头的硬度。
“你怎么就穿这么点?”
“反正等下还要脱掉。”
“脱掉?为什么脱掉?”等下不是晚宴吗,这么重要的场合干嘛不穿衣服,不会要把姬发献祭吧?!
姬发对上崇应恩震惊又担忧的眼神,不知道想到什么了,刚恢复正常的脸一下又红了回去。
“小恩你别瞎想,这么重要的事情我当然不会轻易做。”
“啊?”什么东西,怎么献祭还能是他说了算?崇应恩急得眼泪都要流下来了。
“不是,小恩你哭什么呀,这事儿等我们以后有的是机会做,不...不差这一下吧...”
“姬发你混蛋!”崇应恩难受得不行,所以那晚在冀州和他说的全都不做数是吗,他怎么自己想死不够还要拉着她一起死,说好的相信她,全是骗人的,把那天晚上讲人话的姬发还给我!
姬发手足无措地去擦崇应恩脸上的眼泪,但崇应恩使出了无敌风火轮战术,把他的一切动作都挡在阵外。
“你到底怎么了嘛。就是刚刚殷郊过来跟我们说晚上要给大王献战舞,他讲我们脱了衣服跳可以更好地展示殷商勇士的气魄。你不愿意让我跳,那我就跟殷郊说我不舒服不跳了嘛。”姬发逮住机会,连珠炮般终于把话说完整了。
崇应恩的情绪转变称得上是喜怒无常,听到姬发不是要去送死,眼泪还挂在鼻翼上,又咧着嘴笑开了。
“哦,那就好,我还以为你要被火焚献祭了呢。”
姬发有时候真的觉得崇应恩就是太与众不同了,自己跟不上她疯马一般的想象力。
“不对啊。”崇应恩又想不明白了,“那你刚刚说的什么以后要干,干什么啊?”
...
“没什么你别问了!”
姬发在她身边再待不下去一点。
3
“大战凯旋,剑盾在手。质子战舞,以贺吾王。”
伴着礼官高吭的祝唱声,雄浑的大殿弦鼓齐鸣,其声势浩大震破九霄。
帝乙盘坐高塌,苏护的头骨连着错金银的方形铜樽,满上一壶又一壶的烈酒。烈酒从一个头冲进另一个头,帝乙大笑的模样竟与那苏护的骨骼如出一辙。盘龙错夔的铜墙直连天顶,玄鸟生商的传说在繁复的黑色迷宫雕镂里一路演进,最后定格到一席织金白袍的王。
殷商的故事还在继续。
四大伯侯之子为首的质子团持木质剑盾,精壮的上身曲线勾勒最原始的野性美。木盾击于地面,进而剑击盾顶,蹲步前进,声声低吼,气势如虹。他们是殷商现在最为骄傲的武器,更是殷寿英武凯旋的象征。崇应恩着殿卫盔甲,手按着腰间的剑,偷偷看了一眼旁边饮酒的殷寿。
殷寿饮下一杯又一杯酒,没有笑,对殿中央他最勇敢的儿子们没有表现出丝毫的兴趣。他只会偶尔抬望着上方的帝乙,和帝乙身旁堆满笑容的王兄殷启,但视线从未停留,仿佛只是随意的一瞥,又重新将酒送入自己口中。
他似乎对这大殿中的一切都不在乎,父兄,儿子,夔龙,帝乙突兀的白袍,殷启幽暗眼睛对他的关爱...殷寿只在乎眼前的酒。
崇应恩觉得这个名义上的父亲今天表现地过于平静,就像是...一切都在他的神思外,一切也都在他的掌控中。
战舞还在继续,帝乙笑得醉狂。殷启倒如天地间一只无畏的游鹰,抽出自己的佩剑,与质子们举剑对战的喊声合舞,疾步游移,展臂欲升九天。可崇应恩心中发紧,右手默默地握住剑柄。
“启儿为我舞剑,启儿为我舞剑。”帝乙苍老的声音响起,崇应恩注意到殷寿手中捏紧的酒杯。
4
变故来得突然,帝乙的话音埋没在舌根,呼出了最后一口混气,胸口的鲜血洇满白袍,被尘封的野兽破笼而出。
行战舞的质子们迅速上前,将殷启围在中间,崇应恩也解下穿沙剑,护在殷寿身侧。
将将弑父弑君的殷启好像完全没有被这一切影响,笑得越发癫狂,手中的剑如无眼之蛇,吐着信子,四处挑衅,似在寻找破阵的良机。
殷寿没有做出任何指令,质子们始终不敢对殷启进行攻击,只能用没有任何护力的木盾防守,被殷启步步逼退。崇应恩见状,打了个手势,命其他的小兵保护好殷寿,举着未拔的剑鞘,也慢慢向质子团的围阵靠近,堵上殷启能破阵的最后一个缝隙。
她与阵前的姬发殷郊对了一个眼神,打算趁殷启不备夺过他手中的剑,合力将他按倒在地。
殿中弥漫着诡异的安静,大家都屏住呼吸,只有殷启疯癫的大笑。
未曾想,毒蛇压根没打算离开,狂妄地继续撞击着每一个不堪一击的盾牌。他注意到了在这一群人中穿着格格不入的崇应恩,这似乎唤醒了它所有的兽性,再也不掩藏长利的毒牙,张开血盆大口便向她咬去。
崇应恩一惊,顾不上礼数禁忌,左手按柄便要拔剑。可她还未来得及拔出,姬发一个箭步挡在她身前,背影与眼前的殷启重叠。
直到姬发惊得松手后退,殷启才直倒在地,像卸了神力的巨蟒,恐怖的鳞片暗淡收拢,变成一团死肉。
插在殷启脖子上的金蛇,与他外袍上盘杂的蛇纹相织映,如毒蛇爬出了它附身的身体,但二者已经合为一体,一旦脱离,唯一的结局就是被一同献祭。
崇应恩立马低头,只见腰带上挂着的那把玄蛇匕没了刀柄,只有鞘孤独的残躯□□。
她赶紧看向身侧的姬发,他瞳孔涣散,看着地上被血泊包裹的殷启大口喘息,滴血的右手微张又僵硬。
“姬发杀了大殿下,这可是死罪啊。”
“当场弑君,姬发该受炮烙而死。”
崇应恩和殷郊、崇应彪等人终于反应过来。殷郊拉着傻掉的姬发一齐跪在地上,埋首。崇应恩和殷郊一同向殷寿求情。
“父亲,姬发并非有意刺杀大殿下,他是为了保护父亲,失手而为,请父亲饶恕。”
殷寿站起,不怒自威之势慢慢逼向姬发和崇应恩。
“姬发,我的好儿子。殷启当庭弑父,是为反贼,你击杀殷启,为我殷商除去了叛徒,立下大功,何罪之有。”殷寿宽大的手按在姬发的肩头,难得地低下了一些脊背,被眉毛压住的看不见情绪的眼睛又冲崇应恩弯了弯,似乎在对她笑。崇应恩恍惚间觉得,他真像一个好父亲。
5
这场凯旋宴匆忙结束。众质子拜退殷寿,直到出了大殿,都没有人敢发出一点声音。大家心里明白,今天的这一切意味着什么。
出了王城的大门,崇应恩和姬发才慢慢走近,落在人群之后,彼此熟悉的脚步声稍稍踏碎了一直笼罩在他们头上的诡云。
姬发牵住崇应恩的手。他来时就只穿着两层薄薄的衣服,此时手掌一片冰凉。崇应恩想把自己的披风解下,却被姬发按住了动作,站在她身前,替她重新将衣带系起。
“别担心,我没事的。”姬发开口打破了令人压抑的沉默。
崇应恩点头,没有再坚持,只是握住他两只浸了冰霜一般的手,带着他继续往营地走。
姬发看着崇应恩的侧脸,身子又挨她近些,不敢去看前方黑暗的道路。他相信崇应恩会引他走向有光的地方。
回到营房,姬发披上了一件棉袍,崇应恩解下盔甲,和姬发一起点灯生火,这才让二人的身子略微暖和了些。
崇应恩又去院子的储水缸里打了一盆水,坐在姬发身边,捧起他的右手,用浸湿的帕子仔细地擦去残留的血迹。
姬发看向女孩微低下的脸,又是那蝴蝶拂山峦的美景,只不过不再是几年前那般虽美好得如仙境,却让他不敢去触摸。姬发这几天才逐渐觉得,他开始探索到了崇应恩的全部,他早已深陷于这仙境之中,再也无法自拔。
他伸出手,去感受铺在绿茸上的花枝。
姬发手上的血迹已经干掉了,崇应恩擦了一道,还未能完全擦去。这水冷,崇应恩只能一边擦,一边停下一会儿,给他手心吹吹气,让他能够暖得快些。
殷启的血迹勉强擦净,崇应恩把姬发的双手按在自己的脖子两侧,又用手盖住他的手背,一阵冰冷钻进皮肤,好像要把她的血液冻僵,可她很安心。
姬发感受到暖流从手心起,蔓延全身,长舒一口气,倾身抵住崇应恩的额头。
“小恩,朝歌的天越来越冷了。”
崇应恩没有回答这一句,她抬起下巴,春樱细细地碾过姬发的眉心,鼻尖,和双唇。他们在交融间倾诉着不敢告知于人的一切,直到两人被一团火烤得发热,才轻轻放开对方。崇应恩抱住姬发的肩膀,贴紧他的侧脸。姬发的手也从崇应恩的脖子两侧挪动,在后方汇合,一起钻进崇应恩的外袍,隔着里衣,汲取她后背的温度。
“我刚才可以挡住殷启的。”
“可若你对他拔剑,殷寿日后会忌惮你。”
“那你呢,姬发,你不害怕吗。”
“怕...怕什么?”
“怕今天,怕殷寿,怕这里。”
“你怕吗,小恩。”
“刚才在大殿上,我有些怕。”
“那现在呢。”
“我不知道,好像不那么怕了。”
“我不怕的,你也不用怕。”
崇应恩不想让姬发担心,嗯了一声,手交替着顺抚姬发的脊背,从颈至腰,让姬发盘踞在喉头的酸涩抒了出去。
“还冷不冷?”
姬发摇头,抬起崇应恩的膝窝,将她抱在自己腿上,崇应恩反而高处姬发半个头来。姬发的脸贴在女孩的下颌,微挺的鼻梁一下一下刮过她的脖子,那热烈的脉搏永远为他鼓动。
“帝乙和殷启死了,殷寿会成为新的王。姬发,你有没有觉得,今天这一切太过诡异。”崇应恩声音很轻,一直抚摸着姬发的后脑勺,不想让自己说的话给他压力,可是她心中的困惑除了姬发,暂时还无人可以诉说。
“殷启当庭弑君,的确诡异,可是我击杀殷启实为意外,我不确定...”姬发喷洒在崇应恩皮肤上的暖流突然停下,崇应恩感觉到怀里的人有些愣住。
“姬发,不想说就不说了。”崇应恩忙安抚。
姬发却抬起头,拧眉看着崇应恩,说了一句让她意外的话。
“不对,今日殷启死的时候不对劲。”
崇应恩不明白他的意思,问他有何不对。
“我刺向他的时候和他对视了一瞬,虽然当时太快我没有注意,可我那时候就觉得他的眼睛有哪里不对劲。”
“如果他那时候还是活着的,我的匕首当时离他眼睛那么近,他怎么会连本能的眨眼都没有,甚至脸上的表情都没有丝毫变化,好像他根本就是个...死人。”
“而且他的眼珠也很奇怪,黑得过头,整个眼睛都糊成了一团,与我见过的那些死尸一样。”
“姬发,你是觉得...”崇应恩愣住了,自己都不相信她将要说出的话。
“殷启被你击杀之前,就已经死了?”
姬发也觉得这个猜测过于骇人大胆,又闭上眼睛,将崇应恩抱紧了些,让自己被她身上的气息包围,才敢说出接下来的话。
“对,小恩,殷启早就不是活人了。”
“可这是怎么做到的,会是谁做的?”
有能力有机会杀掉殷启,又能从殷启杀死帝乙中获得利益,宁愿冒这惊天之险也要做的人,放眼整个朝歌,也就只有一人。
“殷寿。”崇应恩和姬发异口同声说出答案。
“可是他是怎么做到的?我从未听说过殷商土地上有这般让死人栩栩如生的法子。”
“这个我也还不知道。小恩,这事情非同小可,还只是个猜测,我们暂时不能告诉任何人,包括你弟弟。”
崇应恩已经明显感觉到姬发声音里的疲惫,按揉着他的太阳穴,平缓有力。
“我明白。”
姬发舒服得哼唧两声,就埋头在她的胸口处,似乎是睡着了。
“躺下睡吧。”崇应恩看他许久没动静,小声道。
“不要,就这样睡。”姬发的声音迷糊得听不清。崇应恩很无奈,可偏偏姬发抱住她的手臂一点也没放松,她又不敢用力,不想让他有哪怕一秒钟的不快。她知道今天这一遭对姬发来说意味着什么。殷寿将他捧为英雄,但这恰成为了一把悬在他头上的剑,这剑是否掉落全凭殷寿的一念之差。只要他想,姬发随时可以成为大逆不道的罪人,被辱骂唾弃,受极刑而死。
崇应恩脑海里又闪过殷寿对她的那一个笑,本就沉着的心又跌落几尺,手指捏紧姬发手臂处的衣料。
“小恩,怎么了。”姬发即使将要睡着,也注意到了崇应恩这极微小的情绪变化。
“我有些累,我们躺下睡,好不好?”
姬发这才松了手,慢吞吞地脱了外衣,钻进被窝,脸埋进枕头里。崇应恩坐在床沿,俯下身子稍微抬起他的脖子,让他的脸露出来,不至于被闷得呼吸不顺。
姬发的手摸向崇应恩在被子外的手,问得小心。
“今晚你就在这里陪我吧...”
一如冀州的那个雪夜,崇应恩留下姬发那般。
崇应恩躺下,隔着被子搂住那个缩成一团的身影,拍抚他的后背,为他遮风挡雨。
好,求之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