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应恩觉得今天的姬发很奇怪。
平平无奇的夏日清晨,太阳刚冒出个头,崇应恩便被热醒了。她烦躁地翻了几下身,把被子搅成个缠枝花,在腿上拧成一团,更热了。崇应恩认命地睁开眼睛,反正也睡不着了,不如早些起床练武吧。
随意地换了轻薄的作战服,盘个简单的发髻,推开门,就看见一个鬼鬼祟祟的背影往旁处闪,不知道在躲些什么。
崇应恩嫌弃地挑眉,压根不给那人面子。
“你来了就来了呗,躲我干嘛,我能吃了你?”
还差一步就可以躲到墙角那头的姬发走也不是,停也不是,跟个木头似的便杵在那儿,左手咯吱咯吱抠着墙上的土石。
“别抓了,等会儿把我房子弄塌了我住哪儿去?”
崇应恩懒洋洋地斜靠在门框,望着姬发僵硬的后颈调侃他。
姬发赶紧收了手,故作轻松地背在身后,转身站得笔挺,下巴昂得高高,就是那眼睛飘忽得,哪有点平时号令千军的气势。
“哦,那个我...我吧,就是,没睡着,就起床到处走,就冷不丁就走到你这儿了,你运气还怪好,晚些出来你就看不着我了。”
“这样啊?行,那我知道了,我去演武场,你慢慢晃悠。”
崇应恩是一点没停留,拍拍靠墙时沾了灰的袖子抬步离去的一套动作行云流水,好像她跟这人完全不熟。
姬发急得跺脚,又不敢发出太大动静,冲着崇应恩的背影挥了两拳。这人总这样,明明知道他是在胡扯,就是不肯跟他一起演两句给他个台阶下,就喜欢这样逗他,最后还得让他主动去哄。
我可是堂堂王家侍卫西岐世子,我能次次都这么顺着她?
还真能。
“哎呀小恩,你等等我!”姬发碎步跑到哼着小曲儿头也不回往前踱步的崇应恩身边,扯她的衣袖。
“我就是来找你的,嘿嘿。”姬发见她不理自己,脑袋伸到崇应恩面前,笑得比现在的太阳光还灿烂。
崇应恩大手一按,把挡路的脑袋推到一边,和旁边枝头的小鸟儿啾啾啾地又拌几句嘴。
叫叫叫,就你会说话?没看到有人在和我说事儿吗?
“我是来给你送礼物的!”见崇应恩宁愿理小鸟都不理自己,姬发胜负欲一下就上来了,把本打算留到晚上的惊喜提前放出来。
崇应恩终于肯分注意力给他了,却是一脸毫无意外的表情,淡淡地问他又给自己弄了个什么好武器,杀人的还是猎兽的。
“那我哪儿能总送你一样的呀,我才不是这么无趣的人呢。”姬发更来劲了,笑嘻嘻地从怀中掏出一块绣祥云拥弯月景象的锦帕,看得出里面裹着的是个小短棍形状的物什。崇应恩眉头一皱,姬发他平时自己喜欢收集树枝就罢了,怎么还当宝贝送给自己啊。
姬发看崇应恩并不期待的模样,又泄了气,委屈地说你就掀开看看嘛。
原来是一根通体雕成竹节形状的青玉簪,圆润挺拔,竹上偶出一枝叶,纤细软和,弯曲的弧度与竹身对应,又显得可爱灵动不少。就是...
“你送我簪子干嘛?我平时又没机会戴。”
“但你总归是女孩子呀,我听人说是女孩就喜欢这类东西,平日里不训练的时候你就可以戴着,你戴着肯定好看,这可是我自己做的。”姬发双手都捧着那锦帕,举到胸前,一边横着身子随崇应恩的脚步走着。
崇应恩问他是谁说的,姬发心虚得直望天,支支吾吾地讲就是一个朋友说的。
“我不要不要,你拿回去。”崇应恩摆摆手,低着头走快了些。
要了命,这怎么能收。她好小的时候母亲就告诉过她,在他们北崇,男子送女子发饰便算作定亲,这姬发是真傻还是假傻,他到底知不知道送簪子代表什么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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姬发显然不知道。他愣愣地看着崇应恩离开的背影,小心翼翼地将簪子包好,重新放回怀里。
接下来一整天,崇应恩就看见姬发在她跟前各种乱蹿。
“小恩你就收下嘛,好歹是我的一片心意。”崇应恩举剑前刺的步伐正欲加速,正前方就蹦出个人影,吓得她赶紧收剑停步,才没伤到他。
“你不要命了!”崇应恩叉着腰大喊。
姬发在她越来越黑的脸色下挪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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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就是一个簪子,又没什么的,你不会觉得不好意思吧?”崇应恩站在阵前喊着口令,操练三百士兵组成的突击骑兵阵队,姬发又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从她身后绕过头来。
“我说你今天要是真这么闲不如帮我练兵吧。”
姬发想也不想就答应了,立马压下嗓音,声音干脆有力,威压之气场让士兵们丝毫不敢懈怠,比刚才崇应恩在的时候练得更加卖力,马都听话了不少。
崇应恩乐得能休息一会儿,去一旁的靶场和姜文焕他们比射箭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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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你到底为什么不肯收啊?”崇应恩与姜文焕比得正火热,二人实力相当,分数咬得紧。这是最关键的一箭,崇应恩额头上的汗珠跌在地上,染重了石台的颜色。箭在弦上,将要松力,姬发就像算准了一样突然从旁边大步走来,吓得她偏了箭矢,输了比赛。
“姬发!你故意的是不是!”崇应恩举着弓身指向姬发,恨不得现在就跟他打一场。
姜文焕倒是开心,笑呵呵地收了弓箭,走到姬发身边说,谢了兄弟,改天请你喝酒。
默了默,又悄声道,自求多福吧,然后拉着一旁抿嘴笑的鄂顺跑了。
姬发再不敢讲话,两只手在身前互相缠斗着,偷偷偏过怼到面前的弓梢看向崇应恩,嘴唇笑成方形,脸上肌肉却僵得很。
“我错了,我下次帮你赢回来。”
“你今天到底想干嘛啊?阴魂不散的。”
“你真的不收吗?今天可是...”姬发突然收了音,捂住嘴,留给崇应恩一双瞪得溜圆的眼睛。
“今天?今天怎么了?”
“算了算了,没什么,你要是不喜欢我就不送了,下次再换点别的给你。”姬发逃走的样子非常狼狈。
“那那那...”缩成小点的姬发又变回人样,在崇应恩五步之外站定。“那今晚和我去曲戈山爬山好不好?”
“你今天怎么这么有精力。”崇应恩真的怕了他了。
“那你答不答应嘛?”
“好好好,下训后我去找你,在那之前不许在我面前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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曲戈山不高,地势也比较平坦,骑马不到半个时辰便能到山下,所以崇应恩和姬发没少来这儿玩。两位都是极具冒险精神的人,不管来过多少次,每一次都能探索出新的路,再在沿路最合他们眼缘的树上用小刀做个记号。至于合眼缘的标准,据英勇的西岐世子透露,是由崇应恩定的,他没有发言权。
今天月亮很亮,没有云遮挡,依稀可看见月亮上盘着黑色的纹路,错综可爱,像此刻摇曳的枝丫。山上很凉快,山壁上总有水珠浸出,争先恐后地在空中转个圈儿,落入下方迎接它们的圆石,滴滴答答地,给吵闹的蝉鸣蛙叫加了点难得的空灵。
崇应恩大手一挥,指了条树比较少但异常陡峭的土路,斜坡的上方正好吻住月亮的小勾儿,可以一边赏月一边锻炼山地作战的技巧,很划算。姬发默默跟在她身后,时不时还得腾出手来拍拍衣襟,不让簪子掉出去,这场景把他幻想了一天的浪漫全给毁了。
终于到了平地,崇应恩坐在悬崖上,下方就是能使阳光在地面照出鸡鸣戈形状的山缺。她放松地晃着腿,仰头看着月亮,深吸一口月辉,觉得自己的心都清澈了不少。
姬发跟了上来,拍掉手上的土,坐在她身边,下巴搁在她肩头,抬起眼皮就能看到女孩漂亮的眼睫,还有装了月亮的双眸,晶莹得能够一下看进她心里。
“小恩,你真的不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吗?”姬发说话时,下巴就在崇应恩的肩骨上不停地动,硌得疼,不过她倒也没推开他,反而将侧脸靠在了他的额顶,蹭了蹭。
“我知道,七夕嘛,从前我父亲总要在这一天开个家宴,我母亲一年也就七夕和元夕才能见他一面。”
“那你都知道,为什么不肯收我的簪子呀,你不喜欢吗?”姬发抬手环住崇应恩,一脸委屈。
崇应恩觉得脸热,不着痕迹地偏头,好像对悬崖下黑乎乎的景色很感兴趣。
“今天月亮真的好亮啊。”她岔开话题,又指着天边的玉玦道。
“那我给你说一个关于月亮的故事好不好?”姬发没追问,抱着崇应恩微微晃着,好像跟吹过的风伴着同一个节奏,叫人心旷神怡。
崇应恩靠着姬发,示意他继续说。
“我小时候在郊外捡了一只偷麦子的小红狐狸,便带回家去养。它白日里可乖了,不挠也不叫,我去哪儿它都跟着我。但是一到晚上它就会跑,跑到附近最高的土丘上,趴在那儿看月亮,直到第二日才会回来。”
“有时候天上看不见月亮,它也要待在那儿。刚开始我怕它会失望,就想将它抱回来,可我母亲不让我去,她说月亮是小狐狸的梦,是小狐狸的爱人,小狐狸相信月亮总会在,只是一时见不到。”
“没想到那天晚上,月亮真的透过云层出来了,西岐那年的夏天也来得早了些。”
“后来小狐狸被野狗咬伤了,它趁我不注意,又去了那个土丘,第二日它没有回来,我去寻它,发现它死了。可它趴在那儿,和睡着了一样,血和它的毛色融在一起,又团在它身旁的地上,远看上去,它就好像只是长大了。我就在那儿埋了它,它还是每天都可以遇到自己的月亮。”
姬发说得认真,声线不急不缓,一字一句都捏得温厚,润到人的耳朵里。崇应恩却听得有些莫名难过,她拨弄着姬发的手指,问他,可小狐狸这么爱月亮,月亮能够给它回应吗?
姬发毫不犹豫地点头,说当然会,因为月亮每天都会在,会用光亮摸摸她的小狐狸。
“那你更愿意做月亮,还是做那只小狐狸?”崇应恩离开姬发的拥抱,看向他。
姬发却在她的两潭春水中迷失了方向。
“我想做小狐狸,这样我就可以每天都跑着去见我的月亮,我不怕等,也不怕月亮不来。”
“那你更喜欢月亮,还是更喜欢我?”崇应恩问了个她自觉得毫无逻辑的蠢问题。
“小恩...”姬发慢慢靠近他的月亮,含住惹他心驰神往的水翡翠,清凉从唇而发,探进四肢百骸,浑身都是温软。
“月亮就在天上,你就在我身边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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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崇应恩还是收了姬发的簪子。姬发十分小心地将簪子插进她的发髻,青竹奉湖光,山荑摇夜香,倒与向来不拘一格的崇应恩很配。
崇应恩说既然今日是七夕,那你就得遵守我北崇的习俗,男子要背着女子回家,寓意一路相伴。姬发一听就很积极地蹲下身子,崇应恩也紧紧抱着他的脖子,在他背上笑得很得意。
姬发走了一条较为平坦的窄路,三步开外便是山的边崖,幸好有错落的树挡着,走在这条路上倒有些朦胧的广阔之意。经过一个转角,姬发看见一旁的树干上有个小箭簇的痕迹,便问崇应恩到底什么样的树才算合她的眼缘啊。崇应恩舒服得快要睡着了,黏糊糊地说,你每次站在哪棵树边冲我回头,我就喜欢哪棵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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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了,到底是谁告诉你要送我簪子的?”崇应恩始终没好意思告诉姬发在她心中簪子的意义,就想知道到底是哪位神仙让向来一根筋的姬发想到要送这么个东西。
“崇应彪啊。我问他你除了兵器最喜欢什么,他一开始还不告诉我,我请他喝了一个月的酒他才告诉我,你小时候最喜欢你母亲的簪子,天天吵着要戴,要是我送你一只你肯定喜欢得不得了。”
崇应恩没话说了,看着虚无的空气强颜欢笑。
很好,这臭小子就这样把自己老姐坑了。
“小恩你怎么不说话了?难道是他骗我的?”
崇应恩埋头进姬发的颈窝,赶紧装睡。
一个两个的,都不让人省心,她腹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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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此刻。
崇应彪:阿秋!这么热的天怎么还打喷嚏了,我身体倍儿棒的崇应彪能生病?不可能!
路过的替姬发练了一天兵的殷郊:你生病了。
崇应彪:你胡说!信不信我们现在打一场我能把你摔到说不出话!
殷郊摆手:婉拒了哈。
崇应恩:这个习俗是我编的。
姬发:崇应彪那天说完之后看着我光笑不说话到底是什么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