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柏太傅家的那个小病秧子,平日隔三差五就要休假在家养病,因此他们很少见面,对他不甚了解。
不过他们听闻,吴清荷曾有一次当众将他气哭了,气得小公子在尹夫子书房外眼眶泛红,这是书房外好多女君都亲眼看着的。
公子们相对视一眼,互相放轻松地笑了下。
“我们在说吴清荷的事呢,她昨日欺负一个老实巴交的农妇,不肯绕过对方,而后那农妇不堪受辱,就自己跳河了,真是惨呐。”
其中一个说得最起劲,柏乘就低头看他,垂落下的发丝遮掩着脸颊。
“你亲眼所见吗?”
“不是,是来学堂的路上听说的,不过一想便知,这就是真的,吴清荷就是一个过分的人。”
这人语气笃定,说话时神情厌恶,旁边的公子听了,忍不住捂嘴笑他:“你以前给她送情书的时候,可不是这样的。”
“我就是那时候才看出来的,她是个多么无礼傲慢的人,我送那么多封,她都不正眼瞧我,骑马就走!不过还好她没有接受呢,她除了家世和脸蛋,其余还有什么值得别人喜欢的地方,性格顽劣,不肯读书上进,如今身上还带着条人命...”
“你也没有什么值得别人喜欢的地方,当面送她情书,背后诋毁她,虚伪,肤浅又愚笨,你配不上她,她永远都不会有正眼瞧你的那一天。”
那位公子瞪大眼睛循声望过去,只见柏乘不再同刚才那般礼貌,他脸色苍白若雪,没有柔和的态度时,就好似从骨子里都散发着冷意。
“我好心与你聊天,你骂我做什么,你以为你这样讲,我就会害怕?我可告诉你,夫子来了都没法堵住我的嘴,我爱说什么说什么...”
他的话戛然而止。
下一瞬,屋内爆发出几声尖锐的叫声。
“啊——!”有公子惊呼起来:“柏乘你莫不是疯了,你要和我们打起来吗!”
——
“老身不喜欢这些危险的事,读书人不该掺合进来,但为仕途考虑,你陈学姐也不得不这么做了,官员推举本非易事,秋猎确实是个机会...”
尹夫子倒出来的茶水入口是苦的,吴清荷象征性地抿一口,她身边坐的是陈韵,那位与她相处算融洽的学姐,几日不见,陈韵眉眼间是淡淡的忧愁。
“吴清荷...这丫头,你可在听老身说话?”
自己教出的学生,尹夫子总是格外清楚她的小动作,见她开始看别处,就赶忙用手指叩桌,提醒她回神。
“都听进去了,陈学姐今年的考试未能发挥好,如今打算择官员举荐入仕,学姐想参加秋狩,借此推举成功,就来问我可否在秋猎时结伴而行,互相帮助。”
本朝官员入仕,分科举与推举两种路子,秋狩中平安而返的人,不仅在入伍为兵时会得到优待,在官员推举中也更易成功,只不过对于书生而言,胜出实在很艰难。
若没有靠谱的伙伴,陈韵熬不过去,她能想到的只有吴清荷,这才请夫子出面,提前约好,与她结伴而行。
“如何,你可愿意?你陈学姐心思缜密,你身手灵巧,你们二人结伴,也好互相有个照应。”
多一个人,夜里便可轮流守夜,确实安全不少。
思索片刻,吴清荷点头同意了这个请求,但在陈韵答谢完,将要起身离开的时候,她还是提醒一句:“学姐其实也可明年再考科举,秋狩总归不太适合你。”
“家教甚严,我不愿让家里太失望了,多谢吴妹妹相劝,但我还是想试试。”
陈韵苦笑一下,与夫子行过礼,便自己先行离开了书房,说是要回去读书。
屋里只剩下夫子与吴清荷二人,夫子叹口气,她一向不支持学生做这些,但上回吴清荷那么一闹,而后又自己来认错,竟叫她稍稍想开,如今也肯做出些让步来。
夫子抬头看眼坐在那不知沉思些什么的吴清荷,轻啧一声。
“早上去做了什么,迟来半个时辰。”
吴清荷摸了下碎发,还是湿的。
“路上遇到有人跳河,救了一下。”
她想到早上的事就觉得烦,所以故意挑着简单的地方说。
“不像是只救人那么简单,打从进书房开始,脸色就阴沉得能滴水,你当老身是个瞎子,看不出来?”
“尹夫子在书房内吗?”
房门被人叩响,有人十分焦急地出声询问,这恰好岔开了屋内的话题,吴清荷悠悠喝口水,见到私塾里的另一位夫子慌忙推门而入。
“我正找尹夫子呢,公子们起冲突了,闹得不可开交,您瞧着这该如何处置。”
尹夫子是学堂里资历最老的教书夫子,但凡遇上些什么事,大家都要来问问她的意思,听着这番形容,尹夫子一口茶差点未能咽下去,皱眉间怒意就在眼底划过。
“真是不成体统,如何处置,那自然是要罚,老身的那把戒尺呢,把戒尺拿出来!”
吴清荷瞧着夫子腾地站起身,快步走到桌前,打开抽屉,一道寒光闪过,有人手臂那般长的戒尺便被夫子拿了出来。
有些人从前可没少挨戒尺的打,吴清荷看见那戒尺就感觉手心隐隐作痛,便自己默默移开视线。
“把戒尺拿去,按着规矩来重重地罚。”
她将戒尺交到这位夫子的手上,反复提醒对方要严惩这些闹事的孩子,浑然忘记放才自己正与吴清荷谈天的事。
忘得好,反正她也不想说出来给夫子添堵,吴清荷找准时机起身,听着尹夫子在那叽里呱啦,慢慢挪到门框边,丢下句:“夫子,我先回去了。”便一溜烟逃出去。
学堂里有人要挨罚的消息不胫而走,路上的学生走路匆匆忙,都抢着在院子里看热闹,吴清荷隔着老远便可看见他们围在一起,堵得前方的路都水泄不通。
“这里是学堂,吵架,打闹在这都是不被允许的,更不要提你们将学堂搅得一片狼藉,按照夫子们定下的规矩,你们说清缘由,每人各领十戒尺,此事才能了结。”
已有夫子站在中间训话,吴清荷今天心情不好,不愿多看热闹,不打算多做逗留,自然也没想透过人群往里边看一眼。
“为何要罚我们,是柏乘先动的手,他手里拿着砚台,差点就砸到我们,幸好我动作快,劈了下他的手腕,可他还不肯罢休,朝我们泼墨水...”
柏乘?吴清荷实在有些没想到,她脑海中顿时浮现出一双澄澈干净,倒映着奇异烟花的眸子,那样软脾气的少年与“闹事”二字完全不搭边。
今天她不想再多管别人的闲事,可犹豫片刻,吴清荷还是走近人群,抬眼望里看。
柏乘站在夫子的面前,衣袍上浸着墨水,乌黑一片,脸颊上也被蹭到了墨,黑乎乎的,如同淋过一场墨色的雨,狼狈之中身影更显瘦削,不过其余几位也如同在黑泥水里滚过一遍似的,黑黢黢一团,表情都如吃了苍蝇那般一言难尽,可见几人争闹时,柏乘也不落下风。
他静静地听人狡辩,抬头看向夫子:“他们在诋毁我的好朋友,朝她身上泼脏水,所以我才要泼他们。”
“那哪里是诋毁,事情就是吴清荷做的,她就是欺负了那个农妇,再者我们也只是小声议论,未曾有什么过分之处。”
为逃过那一顿戒尺,这几个公子迅速地出言反驳。
站在人群中被突然提到名字的吴清荷眸光微闪,她意识到这件事与她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便钻过人群中的缝隙朝最前面去。
夫子向来最烦有人辩驳,争论若不休止,处罚就不好进行下去,因此她立即抬手,制止住所有人。
“够了,不许再说了,来龙去脉我已清楚。”
话毕,她转向柏乘,拿过递来的戒尺,严肃地命令他。
“柏公子,是你做错了,与你的同窗道歉。”
柏乘缓缓抬眸看夫子,睫毛轻轻闪动,带着点孩子气执拗地摇头。
“不道歉。”
夫子拉过他纤细的手臂,闪着银光的戒尺高高扬起,“啪!”一声当着所有学生的面落下去。
挨过戒尺的人不少,有些不敢看,转头避开。
“若不道歉,就是二十下戒尺,若道歉,就只有十下。”夫子用戒尺指了指柏乘留下红印的手心提醒他。
他的手指微微蜷缩,随即又摇摇头。
“啪!”
戒尺又落了下来,吴清荷走到人群最前面时,看见他微不可察地蹙眉,轻吸了口气,却依旧摇头。
“夫子尽管打就是了,十下,二十下,还是三十下,我都不会跟他们道歉,绝对不会。”
“你这孩子一向乖巧,怎么会有如此不知礼数的一天。”夫子失望地叹口气,便再不停顿,戒尺径直落下去。
手心一阵麻麻的痛,柏乘忍不住肩膀颤了下,紧咬着唇,转眼看别处。
吴清荷陡然与他视线相交,是他忍痛时不经意地一瞥,她看到柏乘额前冒着冷汗却依旧面不改色,只有在看见她的时候,眸子一动。
夫子是不能打,也不能拦的,吴清荷很清楚,她不可能一个过肩摔让夫子停下来,但她也不想再看着他挨打,于是朝着他指了指嘴巴,随后摇摇头。
意思是:先别执拗,道个歉让夫子停下来。
人要灵活些,总不能真挨那么多下。
柏乘怔怔地望着她,有些懵地眨眨眼,随后立即明白她的意思,便翘起嘴角,给她一个暖暖的笑,用力点两下头,忍住戒尺落下时的痛,给她比了个唇语。
“知道啦,坚决不道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