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玉嫣心尖颤了颤,抬起眸,那支长箭笔直插进了秦北衡身侧,擦着前后盔甲披挂的缝隙,扎得很深,箭身几乎没入了一半!
秦北衡动作微微一滞。然而他没工夫再停顿,继续护着薛玉嫣。
“太子还不肯投降?”湘杏郡主精神头都好了许多,语调于清冷中夹杂了无限快意,“看来今日,确实是西启太子与越王妃的死期。”
秦北衡没回应,只是反手劈落的速度更快,也更用力,硬生生将箭从中斩断。
风声猎猎,穿过树梢,仿佛声声悲鸣。
薛玉嫣紧紧蜷缩着身子,一声不吭,避免分散秦北衡的注意力。
她后悔了。
这人居然真的……会为了不让她受伤,给她挡箭吗。
“你不该来。”第五波乱箭后难得的空隙,薛玉嫣轻声道,“本来也没指望过你赶回来救我,你偏偏来了。”
秦北衡扯出戾气横生的笑,眼神暴烈,像因为她这句话受了刺激,狠狠道:“不该来?看着你死在太守府?只有秦北溪那个废物会做这种事!”
薛玉嫣有点不高兴。秦北溪是个很好的人,干净纯粹,温暖明朗,不过……
她还来不及思考有什么不对,湘杏郡主的声音已经先一步响起:“西启太子,临死前还有什么话要说吗?”
秦北衡勾起一个笑。
带了邪气与恶劣的,慵懒肆意的笑。
“南临的郡主,不妨抬头看看。”
薛玉嫣下意识与湘杏郡主一起抬起头,眼中倒映出奇异瑰丽的景象——火光冲天!
天色染成大片火红,绚丽灿烂,高悬在太守府的这一方苍穹。
火势张牙舞爪如猛兽发了狂,熊熊从前院扑过来,在关押薛玉嫣的牢房后直冲云霄,浓烟滚滚,火焰烈烈,与后院众人仅一墙之隔!
湘杏郡主脸色终于不再那么自得:“不好!他还没死,火势反倒先起来了!”
“郡主快走!火从前院来,先烧到的自然是太子和越王妃!郡主现在走还来得及!”那首领随机应变,对湘杏郡主喊道。
“是么。”秦北衡凉凉一笑,随着他话音落地,一阵呼啸而过的狂风骤然将火苗卷入树林!
四面小树林“嗖”的一下,以眨眼都反应不及的速度成片燃了起来,大火越烧越烈,炙热旺盛,火舌猛地一蹿,吞噬了所有树木,以及树木下的一切!
惨叫声和弓箭落地声还未真正响彻后院,弓箭手们的身影就被大火无情吞没,兵器烧毁殆尽。
围墙外,念越拿着罗盘,终于松了口气:“亥时一刻,东南风。幸好卫郎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幸好徐姑娘提前告知我们四大世家有人叛变,幸好……总算是赶上了!”
火势汹涌,秦北衡身形一动,从没被遮挡的小路上飞速掠过,漆黑斗篷不沾半点火星,借力蹬上围墙,将薛玉嫣往身旁一放,重重吁出一口气。
“这里不安全,你先下去。”他垂眸道,“在无法确定南临郡主被烧死之前,孤不能走。”
薛玉嫣短暂沉默了一瞬,想起她没习过武的谎言,闭上眼破罐子破摔:“我也不下去,太高,害怕。”
“上回翻墙逃跑的时候怎么不害怕。”
“那回还不是殿下的马儿接住我的。”薛玉嫣小声嘀咕。
秦北衡曲腿坐在她身侧,指尖搭在膝上轻叩两下,半晌,幽幽嗤了声:“知道了。”
薛玉嫣还没明白,就见他干脆利落跳了下去。
男人拍落斗篷上的箭羽和尘烬,朝她张开双臂:“下来。”
薛玉嫣抿住唇角:“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上面危险,火势容易伤人。这回坐骑不在,孤亲自接。”
薛玉嫣干笑,瑟缩摆手:“殿下,不对,皇兄!这于礼不合……”
“现在想起不合礼数了?”秦北衡眼角眉梢缓缓浸上笑意,“那你方才躲在孤怀里,问孤会不会体力不支的时候,不是还在担心孤……”
“殿下别说了!”薛玉嫣恼羞成怒,骤然提高了声音,耳垂都泛起微微的粉,“我跳下去还不行吗!”
秦北衡静静仰望她。
薛玉嫣此时其实很狼狈。她雪色罗裙染上尘灰、泥泞甚至秦北衡的血迹,满身勒痕,娇艳桃花面脏成了花猫脸,还对他讨好地十足弯起眼,笑意灿烂。
秦北衡却丝毫察觉不到半分狼狈,目光怔怔出神。
姑娘身后的火光与月色交相辉映,仿佛神女身后流淌的天河。她纯粹明亮的杏眸里缀满了星子,甜蜜弯起。身上穿着世间最矜贵华美、纯洁无瑕的锦绣罗裙,鞋尖缀着最流光溢彩的明珠,身上洋溢着早春第一簇玉茗花的香气。
她朝他伸出手,纤细玉指温热又柔软,将会轻轻贴在他掌心,像世上最细腻的花瓣,带来源源不断的暖意。
秦北衡强迫自己回过神。一双凤眸深不见底,与薛玉嫣对视,声音很轻:“别怕,跳吧。”
薛玉嫣纠结挣扎半晌,见秦北衡始终静静等着她,到底有些不好意思,干脆闭紧了眼眸,双臂放平,如蝴蝶展开翅膀,纵身轻盈一跳,朝底下扑去。
神女张开羽衣,沐浴在熠熠流光下,轻飘飘向他飞来。
她像万里长空一朵浮云入怀,轻飘软绵,没多少重量,却沉甸甸撞在秦北衡心尖。
至于薛玉嫣,她只觉得秦北衡这人着实恐怖。
从这么高的地方跳进他怀里,秦北衡不仅能稳稳接住,甚至都没有被撞得踉跄两步,反而一动未动,双臂沉稳有力,只能说力量上确实完胜她。
更何况,两人还是刚从箭雨中逃命脱身的!
薛玉嫣越发觉得如果想除掉他,要考虑的因素实在是太多了。
万幸,秦北衡对她是特殊的,甚至可以说是不设防。
薛玉嫣心有余悸,抬手摸了下脸。还好她跟秦北衡在意的姑娘容貌相似,不然还真占不到这个好处。
然而下一秒,她立刻皱眉嘶声。
后知后觉的疼!
径直砸入一个钢铁似的冰冷坚硬怀抱,那人还像座小山似的一动不动,那痛感就只能反还给她薛玉嫣了!
“我方才踢到殿下腿上玄甲,好像……崴到脚了。”薛玉嫣很煞风景的,小声控诉。
“给你揉揉?”
“不用!”薛玉嫣连连摆手,“找个地儿给殿下包扎才是正事。”
“哦,这个无妨。”秦北衡散漫地跟着垂了下眼,抬手将箭拔出来。顿时一股鲜血跟着飙出,喷泉似的哗哗往外冒,薛玉嫣尖叫一声,从他身上蹦出三丈远,稳稳落地。
“这就是你说的,没习过武?”秦北衡被她推得踉跄一步,当真气笑了,“你哪日不算计点儿孤什么,心里就不舒服吧?”
“我这是害怕,所以才自己跳了下来!”薛玉嫣一边强词夺理一边连连后退,然而突然感觉自己背后撞上了什么东西。
好像是一具身体。
“薛姑娘,您别挤小的……”念越幽怨出声,“小的只是在这儿等护远,不是有意要偷听您跟殿下说话,您千万别误会。”
薛玉嫣傻了。
怎么哪儿都有念越!
“殿下,小的按您吩咐,堵上了太守府小树林通往外面的出口。此外,小的还绕到前面锁了府门,保证湘杏郡主只能困在里面!”
念越挤过去邀功,只得到了秦北衡敷衍的拍肩:“知道了,回去睡吧。”
“那就不打扰您二位了啊!”念越朝薛玉嫣咧嘴一笑,神秘兮兮,仿佛听说了什么天大的喜事,又朝秦北衡挤眉弄眼示意两下,飞也似的跑了。
后半夜,望水巷内空空荡荡。
不想吵醒青云,薛玉嫣正准备翻墙进门,就见方才还沉稳淡定的秦北衡,此时“虚弱”到墙也翻不上去,只能靠在旁边,脸色苍白,笑意潋滟。
“越王妃请回吧,孤随意找个地方坐一夜就行。反正明日一早永州馆驿才能来人接应,反正卖早茶的铺子很晚才开门,反正今夜不凉,所以孤不会被冻死、饿死,也不会找不到容身之所……”
“……”
薛玉嫣气得想揍他一顿。
无所不能的太子殿下,现在正可怜兮兮倚在墙边跟她卖惨。
偏偏他是因为她才受伤的,她又不好意思推卸责任!
可是凭秦北衡的身手,再怎么也不会连墙都翻不上去吧?
“殿下您试试呢?我看殿下逃跑的时候翻墙挺快的。”她咬牙切齿,脸上还不得不挂着敷衍的笑,委婉道。
“这能一样么,孤那是害怕,所以才翻那么快!”秦北衡委屈地强词夺理。
薛玉嫣彻底噎住,半晌,咬牙切齿挤出一个笑。
这不是学她说话吗!秦北衡不去当鹦鹉真是可惜了!
“殿下没办法翻墙的话,我去找个客栈,先安置了您再回来。”
“孤住不惯客栈,再说你一个姑娘家自己回望水巷,孤也不放心。”秦北衡越发得寸进尺,虚弱地拉住薛玉嫣手腕,善解人意道,“没关系的,孤在你门前坐一夜就行了,不用麻烦。”
“……殿下别说了,我翻墙进去给殿下开门还不行吗!”反正秦北衡都看出她习武了,也不差这么一桩事!
薛玉嫣怒气冲冲去了,没多久,又垂头丧气翻回来。
“青云在里面也加了把锁,我好像没有钥匙。”
“那陪孤走走吧。”夜色浓重,秦北衡却显得心情很好,抄着手优哉游哉道,“有你在,孤就不算无家可归。”
“毕竟您是我兄长,咱们相依为命,日后回了京城,还要靠皇兄多照拂我跟夫君。”薛玉嫣跟在他身后,努力把他话中的暗示之意掰回来。
“说到这个。”秦北衡垂眼遮下情绪,嘴角漫不经心含着笑,“来永州前,你不是想问,要如何才能放你回越王身边么?”
薛玉嫣点头,目光紧紧追随着他。
“等孤削了二弟所有的势力,就放你回去。”
“不行!”薛玉嫣立刻驳回,“那越王殿下还不是要杀要剐都随您心意!他那个傻子,若有一日不小心得罪了您,还不得立刻死在您手里!”
“哦?你的意思是,孤麻木不仁,骄纵暴虐,滥杀手足,独断专行,不讲兄友弟恭,是个心情不好就要断送别人性命的失德太子?”
“这是您自己说的,臣女可没说过。”薛玉嫣赶紧撇清关系,“再说,太子殿下贤德的美名天下皆知,您怎么可能会对越王殿下动手,对吧。”
“那为何不许孤削减他的势力?你怕孤伤害越王,就不怕越王心情不好造反谋害孤么?”
“怕。所以臣女只是想,能不能给越王殿下赐个封地?臣女跟越王殿下住得远远的,让他镇守边关也行,这样既发挥了越王殿下的作用,也不必留在京城碍您的眼。”
秦北衡眸色骤然冷了下去。
留在京城碍眼?说的倒是好听,不就是不想见他吗?在她心中,到底是谁碍谁的眼?
“越王妃,你以为一个通敌过一次的人,不会再通敌第二次么?”他冷冷问。
薛玉嫣瞬间浑身发凉,如坠冰窟。
“可是湘杏郡主说……设计害您的是江大将军和苏远陵。”
“怎么,苏远陵背后没有靠山?”秦北衡眯起眼,“越王妃认识他时,苏校尉是谁的亲卫统领?”
自然是……秦北溪的。
“孤只收他的权,饶他一命,已经很顾念兄弟之情了,更何况还是看在你的面子上。”秦北衡道,“若不是你,早在他大婚那日,孤不会给他解药。”
薛玉嫣脸色煞白。
难怪刚见面那次,他不用诊脉就知道秦北溪身中什么毒,难怪他手上正好会有这种毒对应的解药!
因为秦北溪的毒就是他派人下的!
半晌,她动了动唇瓣,艰难道:“多谢太子殿下。”
“无妨。”秦北衡站住,幽幽开口,“十二桥到了。”
月色之下,望水巷后的河水闪闪发亮,泛着粼粼银光,夹在水面上方的拱桥弯如长虹,披着朦胧薄纱,桥身是凝了霜似的雪白,温柔又静谧地陷入沉睡。
秦北衡撩起衣摆在十二桥最后一阶坐下,懒洋洋道:“在这替孤处理下伤口,行不行?”
薛玉嫣这才注意到,他方才拔出箭后,不过草草止住了血,此时伤口再度迸开,新鲜血珠源源不断冒出来。
她乖乖坐到秦北衡旁边,生怕他一个不高兴,再去害秦北溪。
一时静谧,桥上连个过路人都没有,只有秦北衡和薛玉嫣并肩坐着,姑娘眼睫微垂,低着头格外认真地给他包扎,动作小心。
没有布,她干脆扯了块袖口衣料,先替他把血擦干净,才慢慢开始包扎。一个不小心,血又溢了出来,薛玉嫣顿时手忙脚乱。
秦北衡弯弯唇,有些好笑,随即又轻轻闭上眼,呼出一口气。
他梦中都没有过的场景。
居然就这么发生了。
然而还没等他彻底放空思绪沉浸在这场梦境中,薛玉嫣的声音忽然不合时宜响起,轻轻的带了点颤意:“太子殿下,我云姐姐她……如今怎样了?”
“云折歌?不知道。”秦北衡漫不经心回答,“可能活着,也可能死了,孤改日帮你问问。”
他的意思很明显。
京城如今时局混乱,明风阁本来也是被无数双眼睛虎视眈眈盯着的。别人不说,连佑宁都恨不得吞并明风阁,可见明风阁在京城就犹如豺狼虎豹中最抢手的那块肥肉。
身为明风阁阁主,云折歌担的风险实在太大,说不准什么时候就真死了,连秦北衡也无法确定。
这话落在薛玉嫣耳朵里,却是“云折歌在太子府受尽折磨,生死不知”的意思,她腾一下站起身。
“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