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年之后,溶溶月色之下,宋清平再一次踏进这所小院儿。熟悉又陌生,熟悉的是当年的妹妹,陌生的是如今的周府夫人。
一个鳏夫,一个命妇,身份隔着山海。一所院,一间屋,一个称谓,如隔万重山!
那扇破烂的门,像符咒镇压,看一眼都是诛心。
参天银杏,古柏森森,夜风温热,呼啸而过,似有人吟吟浅唱。
漫漫繁星,宙宇广阔,纺织娘歌唱,蜘蛛儿结网,一切笼罩在静谧美好之下。
风吹云走,虫鸣草动,草木亦自由,可有的人呢?
有的人身在炼狱,苦苦煎熬,进不得,退不得。有的人披镣戴铐,如履薄冰,挣不脱,逃不掉。
深屋广厦似牢,仕宦高门似狱,华服丽裳似枷,名分地位似锁。耗的她身心俱疲,灯枯油尽。
终于终于,踏过春雨,路过盛夏,淋过秋雨,迎着冬雪,跨过万千阻碍,他再一次走到她身边。
这一次,他决定听从内心的感受,大胆的说出自己所想。
“吱嘎~~~”
炎热的夏夜,门竟然是关着的。四方桌上三座灵牌,旁边放着一个青花瓷罐。两只白蜡,噼啪高燃,蜡滴似泪。
粗蜡散发着阵阵黑烟,烟熏火燎,呛鼻冲口。逼仄的屋子愈显闷热不堪,烛火如豆,晦暗不明。
粉墙霉烂,散发阵阵腐坏的气味。大雨冲刷的道道积灰,顺墙而下,污秽不堪,昏暗腐朽的屋内,除了烛火,寂静无声。
天,她就宿在这里!
不敢看,不愿看,手抖的无法控制。
那朽坏的床榻上,陈旧的幔帐内是谁?瘦削削的仿佛是张纸片,蒙着被子,悄无声息的躺着。
“为什么都走了?为什么不等等我?”
“若男,去北边,我带你。”
“不、不回去,别碰我……”
不知是烟熏了眼,还是灰迷了瞳,宋清平的泪啊,汩汩而流,滚滚而落。
“是我,妹妹,是我。”几近哽咽,包裹住她湿冷的手,声颤音哑:“别怕,我来了,我带你走。”
“哥哥?”带着些许疑惑,费力的睁开眼,待眼前清明,猛地抱住不肯撒手:“是梦吗?哥哥,哥哥,你来了,你终于来了。”
“父亲、母亲、姑母、姨娘,若男,还有我的孩子。死了,都死了。天地间只有我一人,我总想死,可又狠不下心。你帮帮我,给我个痛快,让我了绝于世。”
恨不得一口气诉尽平生,那憔悴的脸庞,宋清平想摸只是不敢。
“傻话,痴话,你还有我,你怎会是一个人。我来了,我带你走。”
“人生天地间,何事不可为?天大地大,咱们走,去北边去南边,四海为家,你愿意怎样就怎样,好不好?”
热切的回应她,紧紧的抱住她,抱住她瘦弱的肩胛骨,感受她心肺的跳动,它身上的温热。
温暖她,保护她,呵护这一个落满身伤的女孩。时隔多年,这感觉是如此不真实!
“哥哥,你也沧桑了。”
死死盯住他的面庞,那是少女春闺的梦啊!只是当年如玉儿郎,如今下巴蓄了胡须,清隽的眼神写满悲辛。
“痴人是你,当年是我,现在是你。想走?堪比登天。”
激情褪去的寂寥,好不沮丧,好不颓废。慢慢的掩上被子,把自己藏起来,裹起来,永远不去面对。
嗡嗡的说:“你我之间,深涧鸿沟,莫要白费心机,越不过的。去做你的官,奔你的前程,今日与你见上一面,死亦足矣。”
宋清平猛的掀开被子,不许她藏,不许她躲。那年飒爽决断的妹妹,被折磨的神情恍然,一腔怨怼,怒不可遏。
“走,现在就走。什么仕途经济,什么学问前程,乌纱帽子不要,官袍子索性扔掉。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天地君亲师,仁义礼智信,父亲在时不许,他不在了还不能为自己活一次?”
“我活的不自在,妹妹,你又自在吗?为什么不能听从内心,抛却这一切,咱们走到哪算哪?”
“糊涂,糊涂种子。”她哭着抚摸他的面颊:“现在你是官老爷,人拜你。真做下这些,咱们就是逃犯,是大逆不道的罪人。”
“我不只是我,我祖父,我父亲,我苏家几辈子的脸都丢尽。而你呢,数年苦读,宋先生的殷殷期盼,家中妻小的指望。有官不做,背着奸夫淫、妇的骂名,躲藏一生吗?真如此,周家也不会放过的我们的。”
宋清平猛的起身,拉起苏锦就要走:“我不怕,大不了一死。当年不敢的,现在再有什么犹豫!”
“死亦何惧,玷辱门楣,我不能!”苏锦噙泪仰面,锥心发问:“哥哥,你有孩子吗?你死了,孩子怎么办?”
啊,这……孩子,小满,我的女儿。有个私德败坏的父亲,拐带官眷夫人,畏罪自杀。嵊浔,南浦宋氏,侄儿玉成,嫂子……
不不不,小满无辜,那太对不起蓉儿,他死去的妻。宋氏诗礼传家,斯文败类,宗祠牌坊就砸了呀!
如此说来,果真就没办法了吗?
“咚咚咚,咚咚咚,开门,快开门。”
擂门声越来越大,越来越响。门板似要被砸坏,催促声一声比一声急,几乎要破门而入。
柳絮冲进来,面如死灰:“是他们,他来了,府里大爷来了。”
啊!二人俱是一惊,苏锦惊慌的掩口,宋清平要上前理论。
“不能,不能,万万不能!”此刻冷静的只有柳絮:“公子莫要激动,此刻不是说情道理的时候。听我的,都听我的。”
丫头柳絮拿出魄力,沉着安排,大男人就这样被她塞进了灶房。
“来不及了,公子休要多言,快快藏好,切莫出声。总之打死不能被发现,外头就是杀人你都不能出来。公子你明白吗?”
眼睛里那份郑重,弱女子的思敏,无法拒绝。
柴草掩了又掩,遮了又遮,待一切料理妥当,方才嗳嗳的赶去开门。
周彦邦今儿脾气似乎大的很,门甫一开,柳絮登时挨上一脚,倒在地上,疼的捂腹不敢抬头。
“眼里没主子的贼奴才,你是谁家的,还不打发了!”
说毕,大步流星的往屋内走去。“哐当”手一推,门扇嘎吱嘎吱乱晃。
周家的大爷,她的夫君,阎王似的面挂寒霜,冷眸直勾勾的盯着床畔的她。
叫门,打人,闭门,审视,动作行云之流水啊!呦呵,来者不善呀。
闹到如今境地,还有甚好怕?
苏锦亦不惧,勉强坐起,理了理衣衫,挺直了脊背,缓缓起身。点一炷香先敬父母,慢慢坐到书案抬笔。
不大的几个动作,已然累的气喘吁吁,伏在案上歇了又歇。
“不是要和离吗?”二指夹着一张信笺,飘乎乎的扔在案上:“喏,成全你。”
好不疑惑,展信求实,只见上书。
“参御史台大夫周彦邦,于外贪赃枉法。纵其高氏妾房之弟,城中遍设赌坊,毁家弃子,典妻鬻女,继而滋生奸、淫、盗、杀之种种丑恶现象。不事劳动,不务正业,赌徒遍地,此等风气大有愈演愈烈之势!”
“内宅混乱,偏信偏宠妾房,受挑唆怂恿,折辱殴打孕妻,致诞娩死胎。其父周维儒多年京畿都漕运使司,收受贿赂无数。其母余氏凌虐婢女,草菅人命。更为取衣胞,雇凶杀人,双胎孕妇,破腹取胞,罪大恶极。其胞弟周彦坤,任金陵盐政时,承其父风,大肆敛财,钱色兼收。族兄弟周彦平恃强凌弱,目无法纪,横行街市,纵容家奴欺凌良户商家。”
“此等门风败坏之徒,如何伴君左右,如何澄清玉宇,腌臜匪类,只恐玷污世界,臣宋清平冒死上奏,乞赐明察!”
哥哥!心头猛的一收,嗐,做这些何苦!无用之功呀。
知他今儿来就没好气儿,多言只恐争执,只待他发作完赶紧走。
“给我看这些做什么。”面上冷淡依旧:“你周府家规不是‘内言不出,外言不入’吗?外头与我何干!”
说毕,信笺轻轻一弹:“莫要寻衅,无事便走,我此处不留!”
“寻衅?苏锦,是我寻衅?”看到她满脸的冷漠,登时气不打一处来,抓过信笺揉成一团摔在地上:“好个忠良谏臣,好个文人风骨。你知不知道,他参了我多少?”
气恼之下开始咆哮。
“他明明知道这东西到不了天家面前,他就一封封的递,明摆着故意恶心我。明知不可为而为之,以卵击石,自不量力!整我便整我,几番不理论,如今奔着周府来了。阖府里被他参了个遍,你只当和你无关,你从没把自己当做周家人!”
忍!忍!忍!忍字头上一把刀,忍的剜心剖肺,忍的肝胆欲裂,只求他快快离去。
终于终于,跨过万千阻碍,他又走到她身边。这一次,他决定听从内心的感受,去给她关心,给她呵护。
“吱嘎~~~”
炎热的夏夜,门竟然是关着的。四方桌上三座灵牌,旁边放着一个青花瓷罐。两只白蜡,噼啪高燃。粗蜡散发着阵阵黑烟,烟熏火燎,呛鼻冲口。
逼仄的屋子愈加闷热不堪,烛火如豆,晦暗不明。粉墙霉坏,散发阵阵气味。大雨天冲刷的道道积灰,顺墙而下,污秽不堪,昏暗腐朽的屋内,除了烛火,寂静无声。
天,她就宿在这里!
不敢看,不愿看,手抖的无法控制。
那朽坏的床榻上,陈旧的幔帐内是谁?肌瘦面黄的人儿,蒙着被子,悄无声息的躺着。
“为什么都走了?为什么不等等我?”
“若男,去北边,我带你。”
“不、不回去,别碰我……”
不知是烟熏了眼,还是灰迷了瞳,宋清平的泪啊,汩汩而流,滚滚而落。
“是我,妹妹,是我。”几近哽咽,包裹住她湿冷的手:“别怕,我来了,我带你走。”
“哥哥?”带着些许疑惑,费力的睁开眼,待眼前清明,猛地抱住不肯撒手:“哥哥,哥哥,你来了,你终于来了。”
“父亲、母亲、姑母、姨娘,若男,还有我的孩子。死了,都死了。天地间只有我一人,我总想死,可又狠不下心。你帮帮我,给我个痛快,让我离了这儿吧。”
恨不得一口气诉尽平生,宋清平只是呜咽。
“傻话,痴话,你还有我,你怎会是一个人。我来了,我带你走。”
“人生天地间,何事不可为?天大地大,咱们走,去北边去南边,四海为家,你愿意怎样就怎样,好不好?”
热切的回应她,紧紧的抱住她,抱住她瘦弱的肩胛骨,感受她心肺的跳动,它身上的温热。
温暖她,保护她。时隔多年,这感觉是如此不真实!
“哥哥,你也沧桑了。”
她死死盯住他的面庞,那是少女春闺的梦啊!只是当年如玉儿郎,如今下巴蓄了胡须,清隽的眼神写满悲辛。
“痴人是你,当年是我,现在是你。想走?堪比登天。”
激情褪去的寂寥,好不沮丧,好不颓废。慢慢的掩上被子,把自己藏起来,蒙起来,永远不去面对。
嗡嗡的说:“你我之间,深涧鸿沟,莫要白费心机,越不过的。去做你的官,奔你的前程,今日与你见上一面,死亦足矣。”
宋清平猛的掀开被子,不许她藏,不许她躲,那年飒爽决断的妹妹,被折磨的神情恍然。一腔怨气,怒不可遏。
“走,现在就走。什么仕途经济,什么学问前程,乌纱帽子不要,官袍子索性扔掉。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天地君亲师,仁义礼智信,父亲在时不许,他不在了还不能为自己活一次?”
“我活的不自在,妹妹,你又自在吗?为什么不能听从内心,抛却这一切,咱们走到哪算哪?”
“糊涂,糊涂种子。”她哭着抚摸他的面颊:“现在你是官老爷,人拜你。真做下这些,咱们就是逃犯,是大逆不道的罪人。”
“我不只是我,我祖父,我父亲,我苏家几辈子的脸都丢尽。而你呢,数年苦读,宋先生的殷殷期盼,家中妻小的指望。有官不做,背着奸夫淫、妇的骂名,躲藏一生吗?真如此,周家也不会放过的我们的。”
宋清平猛的起身,拉起苏锦就要走:“我不怕,大不了一死。当年不敢的,现在再有什么犹豫!”
“死亦何惧,玷辱门楣,我不能!”苏锦噙泪仰面,锥心发问:“哥哥,你有孩子吗?你死了,孩子怎么办?”
啊,这……孩子,小满,我的女儿。有个私德败坏的父亲,拐带官眷夫人,畏罪自杀。嵊浔,南浦宋氏,侄儿玉成,嫂子……
不不不,小满无辜,那太对不起蓉儿,他死去的妻。宋氏诗礼传家,斯文败类,宗祠牌坊就砸了呀!
如此说来,果真就没办法了吗?
“咚咚咚,咚咚咚,开门,快开门。”
擂门声越来越大,越来越响。门板似要被砸坏,催促声一声比一声急,几乎要破门而入。
柳絮冲进来,面如死灰:“是他们,他来了,府里大爷来了。”
啊!二人俱是一惊,苏锦惊慌的掩口,宋清平要上前理论。
“不能,不能,公子莫要激动,此刻不是说情道理的时候。听我的,都听我的。”
此刻冷静的只有柳絮,丫头柳絮拿出魄力,她沉着的安排,大男人就这样被她塞进了灶房。
“来不及了,公子休要多言,快快藏好,切莫出声。总之打死不能被发现,外头就是杀人你都不能出来。公子你明白吗?”
眼睛里那份郑重,弱女子的敏捷,无法拒绝。
用柴草掩了又掩,遮了又遮,待一切料理妥当,方才嗳嗳的赶去开门。
周彦邦今儿脾气似乎大的很,门甫一开,柳絮登时挨上一脚,歪在地上,疼的捂住胃不敢说话。
“眼里没主子的贼奴才,你是谁家的,还不打发了!”说毕,大步流星的往屋内走去。“哐当”手一推,门扇嘎吱嘎吱乱晃。周家的大爷,她的夫君,阎王似的面挂寒霜,冷眸直勾勾的盯着床畔的夫人。
打人,推门,动作行云之流水啊!呦呵,来者不善呀这是。苏锦亦不惧,勉强坐起,理了理衣衫,挺直了脊背,缓缓起身。点一炷香先敬父母,慢慢坐到书案抬笔。不大的几个动作,已然累的气喘吁吁,伏在案上歇了又歇。
“不是要合离吗?喏,成全你。”二指夹着一张信笺,飘乎乎的扔在案上。苏锦疑惑,展信求实,只见上书。
“参御史台大夫周彦邦,于外贪赃枉法。纵其高氏妾房之弟,城中遍设赌坊,毁家弃子,典妻鬻女,继而滋生奸、淫、盗、杀之种种丑恶现象。不事劳动,不务正业,赌徒遍地,此等风气大有愈演愈烈之势!内宅混乱,偏信偏宠妾房,受挑唆怂恿,折辱殴打孕妻,致胎死腹中。其父周维儒多年京畿都漕运使司,收受贿赂无数。其母余氏凌虐婢女,草菅人命。更为取衣胞,雇凶杀人,双胎孕妇,破腹取胞,罪大恶极。其胞弟周彦坤,任金陵盐政时,承其父风,大肆敛财,钱色兼收。族兄弟周彦平恃强凌弱,目无法纪,横行街市,纵容家奴欺凌良户商家。此等门风败坏之徒,如何伴君左右,如何澄清玉宇,腌臜匪类,只恐玷污世界,臣宋清平冒死上奏,乞赐明察!”
哥哥!苏锦心头猛的一收,嗐!何苦,做这些干嘛,心中暗道无用。可面上依旧冷淡寻常,谁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多言只恐争执,只待他发作完赶紧走。
“给我看这些做什么,外头与我何甘,你周府家规不是‘内言不出,外言不入’吗?”说毕,信笺轻轻一弹:“莫要寻衅,无事便走,我此处不留人!”
“寻衅?苏锦,是我寻衅?”周彦邦看到她满脸的冷漠,登时气不打一处来,抓过信笺揉成一团摔在地上:“好个忠良谏臣,好个文人风骨。你知不知道,他参了我多少,他明明知道这东西到不了天家面前,明摆着故意恶心我。明知不可为而为之,以卵击石,自不量力!整我便整我,几番不理论,如今奔着周府来了。阖府里被他参了个遍,你只当和你无关,你从没把自己当做周家人!”
忍!忍!忍!忍字头上一把刀,忍的剜心剖肺,忍的肝胆欲裂,只求他火发够了赶紧离了这里。不,偏不,周彦邦丝毫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指着鼻子数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