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然洗完澡,赶紧跑回屋内。
只见佟曦晚坐在桌旁,桌上点着豆灯,昏昏黄的光晕染着。她铺开纸张,偶尔蘸笔写下什么。
顾沅坐她对面,张牙舞爪吃着盘子里的点心。
雁然撇嘴,跑过去一屁股坐下来,“姐姐,该你去啦。”
佟曦晚微微抬头:“洗完就去睡觉。我今晚还有事。”
“什么事?我也要去。”雁然跳起来。
“不行。”
雁然睁大了眼:“为什么?”
“不为什么。”
雁然本欲撒娇耍脾气,听到这话却歇了心思,又不甘心,小声问:“没商量?”
“没有。”佟曦晚起身,拍了拍纸张。
“好吧。”
顾沅冷眼旁观,雁然看了她一眼,皱着眉爬回床上去,整个人缩到被子里。
“怎么盖住了头?”佟曦晚问。
“光太亮了!我睡不着!”雁然瓮声瓮气。
佟曦晚眨了眨眼,将手中的纸揉成一团,在灯下凑了点火,又将纸团扔在地上,任其灼烧,等最后一丝火星燃尽。
然后她望向顾沅,于袖中抖落块丝巾。
“抱歉,接下来你不能看。”
她上前将顾沅的眼遮了,吹灭了烛光。
四周一片漆黑,顾沅什么也看不到,只能感觉佟曦晚冰凉凉的指尖。
“你简直像在冰块里泡过的人。”顾沅皱着眉开口。
“头次见到有人这样说。”佟曦晚偏头看了眼外面,问:“怎么,你受过这滋味?”
不知怎么,听到这话,顾沅浑身战栗了一下,明明佟曦晚的语气算得上温蔼。
可她凭直觉知道不对。
半晚的相处,她知道佟曦晚这人说话做事一贯是带着点笑的。
可她只有还含着别的目的或心情的时候才显得温柔。
越是温柔,越不寻常。
顾沅张嘴,感到嘴唇干涩得可怕。
可佟曦晚明显还在等她回答。
顾沅心里打鼓,木着脸道:“没有。但我的确没见过像你这样畏寒又浑身冰凉的人,所以才随便说两句。”
佟曦晚“哦”了一声,“这样啊。那你还挺会形容的。”
顾沅还没咂摸出她话里的意思,忽听外头传来两道敲门声。
佟曦晚道:“请进。”
季羡筝推门进来,天空的清晖也洒进来,他正想开口问怎么不点灯,那头沉默许久的雁然翻了个身,恶声恶气道:“更睡不着了!”
他便不说话了。
佟曦晚领着顾沅出了门槛,季羡筝跟出来,轻轻合上门。
他看了眼顾沅,挑了挑眉。
佟曦晚明白他的意思,道:“打晕也可以,但就是要辛苦下您了。”
季羡筝嘴角抽搐了下。
一来就这么客气,只怕后面少不得他费力。
三人隐蔽地穿街走巷,到了一个入口处,进了地下。
佟曦晚有话要说,碍于顾沅在场,并不好说,于是沉默一路,径直到了一个宅子中。
进了一间书房,佟曦晚问:“那几个人饿死了么?”
季羡筝慢悠悠回答:“明知故问,死了你也不用来了。”
佟曦晚松开那丝带,嘱咐道:“先别睁眼,适应了再睁。”
顾沅轻声应下。
过了片刻,她才试探似的眯开一条缝,将开未开的,分明有些踟蹰。
“怎么?怕看到什么血腥场面?”佟曦晚低声问。
“不是。”顾沅反驳了一句,立时睁开眼了。
微微的火光摇曳着,屋里还有两个人。
她有些不敢看另一个人。
然而由于好奇,顾沅还是悄悄看了。
那人是个男子,蒙着面,只露出一双眼。
这是顾沅平生见到的属于男子的最好看的眼睛。
潋滟而多情,深处如明星般熠熠发光。
她见过许多男子。
可他们的眼睛要么无神要么黯淡,都十分普通,这还算好的,更有甚者,眼里满是□□与污秽。
季羡筝察觉到顾沅好奇的视线,对她微微一笑。
“好看么?”他懒洋洋地问。
顾沅见他态度还好,不由得轻松几分,点了点头。
心里则想着这人这么自信,想必除了眼睛,整张脸也差不到哪去。
佟曦晚便道:“等会你直接进去,就按我教你的说,我和这人会在一旁听你们说了什么。”
顾沅掌心微汗,点了点头。
“就在东边那间屋。”佟曦晚看她一眼,倒了杯茶递给她,“按药效应当醒了。喝完就过去吧。”
顾沅应下了。
她想着佟曦晚说的,一进门便演了起来。
佟曦晚二人进了那屋隔壁一间,这边屋里有机关,她在一旁见季羡筝挪动架上一个花瓶,现出一道侧门,又点燃一盏小灯。两人悄悄进去,与隔壁那室只余一扇屏风。
顾沅几个巴掌打醒了三人,脸上满是仓惶,那三人眼冒金星,尚没搞清状况情形,又被顾沅放炮仗一般的话弄得更晕了。
“叔叔,叔叔。你们怎么在这里啊,婶婶们,姐姐妹妹哥哥弟弟她们找你们都找疯了,以为你们死了……”
佟曦晚见了,点点头,伸手给季羡筝比划“看来她真有怨气”。
季羡筝敷衍地发出一道鼻音。
佟曦晚顿了顿,不由得将那灯朝上移移,企图看清他神色,轻轻道:“诶,心情不好?”
嘴上问着,耳朵仍竖着听里头动静。
季羡筝淡淡地笑,并不回答她。
她一向不是什么粗心大意的人。他知道。
不仅不迟钝,对于变化动静还相当敏锐。
可知道和在乎当然是两回事。
佟曦晚见季羡筝没有理自己的意思,自然也抛开,又全神贯注起来。
只听里面顾沅三言两语地扯谎,把三人唬得一愣一愣的。
从前他们绝不把顾沅放在眼里的,可被抓后,被人不闻不问晾了这许多天,此刻却唯有这一个人,唯有这一根救命稻草,顾不得什么羞耻和难为情,她一套话,之前还存着心思隐瞒的话,至此也就全盘托出了。
“好孩子,你救我们。把我们带走,我们还有些体己,到时都是你的……”
说到这里,全是哀求的话。
顾沅硬挤出几滴泪,到这时,一个激灵,突然觉得自己和他们也是一样的,没好到哪里去,真的有了几分伤感一样了。
佟曦晚将话听了个大半,料到他们必有藏私,可也没多期待,这下已变成惊喜。
青龙帮三字倒没有明说,可知道的人都知道是说它。
什么时候认识的,如何见面接洽,都有了一定的了解。
顾沅没听到佟曦晚的暗示,便继续周旋。
佟曦晚一边想着事,一边在墙边轻轻敲了三下,慢慢退出那画屏。
“这次你可算得意了。”季羡筝在她身后懒声道。
佟曦晚要说什么,可喉间一阵痒意,再也禁不住咳了一声。
屋里静了半晌。
那些淡淡的硝烟味,他心里的较劲与不平,蓦然消散了。
可说不上是变好还是变坏。
佟曦晚立在墙边:“得不得意也要等个盖棺论定,不是现在就事了,你连这个不明白?”
她的面色一如往常。
然而。
季羡筝转身出去,恰好碰上顾沅从外头进来。
两人错身而过,顾沅有些摸不着头脑,这人心情似乎很不好,不耐烦都溢出来了。
“把门关上。”佟曦晚提醒她。
顾沅照做。
两人说了几句话,无非把细节再商定一番。
佟曦晚间或咳嗽着,她别过脸,抽空道:“你离我远点。”
顾沅怔了怔。
这人体弱是明面上的,可看现在这要把心肺都咳出来的架势,竟比想象中严重得多。
佟曦晚扭头见她不动,微笑着吓她:“会传染。别怪我没提醒你。”
顾沅下意识退了几步。
一点愧疚浮上她的脸,她干巴巴地问:“会好么?”
佟曦晚道:“这是沉疴痼疾,冬春爱犯,暖和后也就好了。”
顾沅听了,沉吟着点点头,转而说起之前的事。
可她眼底深处是藏了点自己都没察觉的怜悯的。
顾沅见过太多死亡。
不说逃亡路上,便是如今,死神也是桥洞那一片区域的常客,它毫不留情地降落,时而带走某个病重无医的人的性命。
她们那里的人,得的大多是穷病,没有钱,拖着拖着病入膏肓,天长地久,不过是等死。可眼前这人哪怕身着荆钗布裙,哪怕只是贱民,神情体态却有种舒展的从容。
真的为生活所迫的人不是这样。
顾沅比任何人都更清楚这一点,尤其因为她体验过这个落差。
这人未必穷,那时她身边的小丫头拿钱的利落劲,还像见惯了,可听她口气,这病竟是治不好的。
顾沅猛地敲了下自己的头。
想这么多干嘛!这人本来一看就是活不长的啊。
佟曦晚见顾沅心不在焉,嘴里只是乱说,略等了等,便往外走。
“你去干什么?”顾沅余光瞥见,忙问。
佟曦晚回头:“没你事了。等会让他先送你回去,就先睡我那。其它事明天再商量。”
顾沅见她脚步轻而浮,忙去拉住她,也顾不得多想,忙道:“嗐呀!你去做什么呀?我也看出来了,你身体不好,现在又……呃,反正你看看自己……”
她结巴了一会。
佟曦晚抿唇微笑。
她是真的好奇这人要说什么。
顾沅想了想,痛心疾首道:“你既然办这事,必然为了什么好处,无非也就是名啊利的,可争名夺利还不就为了过得更舒心嘛。”
“所以呢?”佟曦晚望着她。
“所以你就本末倒置了啊!”顾沅掰着指头,越想越觉得有道理,“我劝你啊。你这拿命去拼,就算挣来那些东西,身体还更残破了,最后还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有什么用。”
佟曦晚笑道:“在理。原来你是个这样通透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