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有仙子驭鹤,翩翩而至客居洞府,禀蒯宗主设宴于玉崇顶,邀各家小友前去赴宴。
坠星双峡长三百里,高约千丈有余,山势逶迤崎岖,虽建有凌空栈道,可其上古树盘虬,蜿蜒无尽,若要赶路,仍得腾云御剑;下方绝神道湍流巉岩,薄雾流连,不见其底,亦难以行走。
花步筠从一处池塘折下朵锦边芙蕖,口中念诀,朝天上一抛,几星灵光闪烁,芙蕖便化作数倍大,几重淡粉的花瓣内,有一巨大的碧玉莲座,足以坐下三人。
她回头冲巽又眨巴水灵灵的眼睛,期待地道:“又姐姐,我们一起坐这个吧?好不好?”
喂喂,步筠这小不点,也太抢眼了吧。
花绝默默抽出封喉,默默念御剑诀,在花步筠的芙蕖率先飞去之后,默默地跟在了后面。
玉崇顶所在已出双峡,行至峡谷尽头,可见山巅雾海被破开晨曦金光,吞星离尘的山体逐渐收拢,绝神道激流化作一帘飞泻白瀑,高有千尺,拍碎在岩体上,翻腾水花。
东西两侧栈道合为一路,也比先前更宽敞,下有数岘笔直作基,如行云间,直通九霄,远远看去,仿佛踩在巨兽脊骨上一般。
众人在此落下,步行不知多久,终于来到栈道尽头。
花绝每次都不免心叹,但凡赴宴的是个学艺不精的,这顿饭恐怕是吃不上了。
玉崇顶原是谷内一崮,蒯氏将其修葺成殿,名曰玄微宫,用于招待宾客,或自家设宴,因每年星坠盛宴都在此举办,殿前还建有极大的校场,足够容下蒯氏千余弟子齐聚一堂。
玄微宫之于坠星谷,便是仙士的佩剑,蒯氏的脸面,每年都愈发豪掷。
一眼望去,巨大的山门内,坐落着一气势磅礴的金殿,重檐庑殿的殿顶,五脊六兽立于其上,被灿阳勾勒出金边,威严肃穆,俯视众生。
殿前是玄玉丹陛,镌有游龙祥云、戏凤华盖,栩栩如生,阶梯两侧则是分别为星月映雪与星坠盛景。
断无玄门仙宗之风,倒像是皇家贵胄的宫殿,虽不尽相同,也谈不上不落窠臼,花绝觉得这种气派地方简直无趣透了,还是杵上几位仙尊师祖比较合适。
不过,以蒯氏这种有点什么就恨不得全天下都知道的性子,多少应该在玉崇顶立个玄玉真君的神像,让每年来的后生们膜拜一二,也不知道蒯澜这么爱显摆的人是怎么忍住的。
总不是将祁氏当前车之鉴,怕哪日招天下人耻笑了罢?
巽又安静眺望,似乎看上了金顶的脊兽:“你觉得我能……”
花绝流下一滴汗:“别了吧。至少穿着花家校服的时候不要。”
巽又道:“哦,那算了。”
应旸后一步到来,与花绝一行人打了个招呼,作为各家的代表,和到场的世家名士寒暄片刻,在被小辈们围得水泄不通之前,便与花绝一同前去玄微宫,向蒯宗主携礼祝贺。
长空如洗,宾客纷至沓来,有年轻修士御剑飞行,更有道尊真人卷清风,踏流云,讲究点的还自仙界乘坐骑前来,玉崇顶一时鸾鸟仙鹤、白鹿金狮,好不热闹。
花步筠头回来,兴奋地领着巽又四处转,遇着认得的来客了,就指着天空向她介绍,那是哪家的族纹家徽、那位是哪座山的老祖仙真,与花氏有什么渊源等等。巽又也听得格外认真。
这时,二人身后忽然传来一声:“步筠姑娘,许久不见。”
花步筠回身望去,咦了一声,看清来人后,惊喜地道:“幽姐姐!”
眼前的是位身形高挑的年轻女子,一身玉缎靛青轻袍,上纹无量云海,金日初升,腰佩一把白若骨玉的长剑,小臂搭于其上,可见漆黑束袖上的兽纹。
她眼神沉静,气质冽厉,不多言一句,不同于巽又的淡然,仿佛蓄势待发的冷箭,从发梢到脚尖都是冰冷的。
巽又不认识她,却认得这家徽——日升云海,她是苍宜云氏的人。
即便面对的是花步筠这样的小姑娘,云幽也丝毫不失礼数,恭敬问道:“请问,此次镜涵使可一同前来赴宴?”
花步筠向来喜欢这位冷美人,微笑道:“没有哦,若萱姐和时墨哥去执行任务了,难得的二人独处,步筠只好来代为出席了。”
云幽道:“是吗。”
她神情并没什么变化,对花步筠说了声多谢,向巽又颔首致意,动身往玄微宫方向去了,待身影消失,巽又才问道:“她是什么人?”
侧方有人款款而来,鼻中一声冷哼,口吻三分轻蔑:“霁泽三使的玉渊使都不认得,花绝那倒霉蛋究竟是在哪个山沟捡到你的?来赴宴之前也不做足功课,当心包子张了嘴。”
来者是位大约十六七岁的少年,模样干净俊俏,额前一撮碎发,衬他恣意乖张,一袭花氏云袍在日光下如雪浪微翻,他负剑环臂,眉头微蹙,一双锐利的丹凤眼直盯着巽又,看起来格外不悦。
他的身旁还跟着怯生的花莹莹。
这份敌意让巽又有些莫名,可话糙理不糙,在这种场合、这种事情上露了馅,无异于阴沟里翻船,今日若能挺过,回去还是向花步筠讨教一番仙宗风闻为好。
所谓霁泽三使,又称作霁泽仙子,是花应云三宗用来监察蒯氏而成立的组织,分别由三宗当中最优秀的女弟子担任,在各自负责的范围内进行监察的同时,也代表了三宗对蒯氏的态度,若作为百仙之首的蒯氏作风不当,三使可适当地予以干涉。
想来是牵制蒯氏、避免蒯氏一家独大,与邪魔外道暗通款曲的手段。
少年冷笑道:“玉渊使、镜涵使、灵泓使,若连这三位都不认得,便算不得仙门玄界之人,说出去要教人笑掉大牙。”
这三位仙子,分别负责监督蒯氏的人脉结交、民间风评及品行作风,而方才的云幽,便是云氏的玉渊使,与花氏的镜涵使花若萱私交甚笃,时而会一同外出,恰好玉渊使的差事很是劳人,须得四处奔波,而监督风评的镜涵使也需打听坊间传闻,正好结伴。
反观应氏的灵泓使,除了在蒯澜刚接下宗主之位,年轻气盛做了几个糊涂决定的时候神出鬼没了几回,基本不抛头露面,众人只知其名,单字一个清,是应旸老前辈的亲师妹,此外几乎成谜。
巽又觉得,只知道名号却不知道脸的话,也算不上认得。
看来这玄界不少人的大牙都得笑没了。
花莹莹腼腆地笑道:“说起来,云幽前辈的那把山骨,此前在选举仙门名剑时得了第一呢,花家的剑修师姐们都喜欢得紧,连我这个药修瞧着也有些喜欢。”
巽又想起云幽的佩剑,若骨似玉,剑鞘莹润,细长轻盈,确实是把不可多得的好剑,与主人也相得益彰,又听少年向花莹莹道:“不错,山骨拔得头筹,也少不了云幽前辈剑术拔群的原因……”
巽又看着少年,发现他侃了这半时,她却连他是谁都不晓得,便问道:“你是谁?”
三人突然安静,花步筠噗嗤一声捂住了嘴,花莹莹愣了愣,而少年瞠目结舌,瞪着巽又,脸色像吃了苍蝇般,青一阵白一阵。
花莹莹介绍道:“巽又前辈,这位是我与步筠的三师兄花翮……如今绝师兄暂时离开,我们便都听他和步筠的。”
花翮?
巽又想起来了,昨夜讥讽花绝的少年,名字似乎就叫“翮”,那双藏在树影下瞥着她的冷冷的眼,和如今的他重合在一起,她这才将他认出。
怪不得她昨夜就想拾掇他,今日一见,果然站在阳光下也这般欠揍。
巽又短促地啊了一声,纠结着如何称呼,瞧花翮狠狠剜了自己一眼,便想若在此等细枝末节上讲究礼节,反倒卖了破绽,于是将那声到了嘴边的花翮公子默默咽了。
眼下她姑且算花氏一员,同步筠莹莹一般称他为师兄也并无不可,但看这模样,只怕会平白惹恼他。
巽又思虑一番,向花翮颔首,淡淡开口道:“久仰,阿翮。”
花翮一僵,脸色更加难看。花步筠在一旁笑得花枝乱颤。
“笑得太大声了。”
同样淡淡的声调,是青涩童稚的少年音色,随着一道纤逸的姿影,从花步筠身侧飘过,未做停留。
几人回头,少年已然走远,比起遇见云幽,花步筠更是喜上眉梢,三步并两步地跑去,喊了声叡卿哥哥,而少年便停下脚步,等她追上来。
他微微侧首,巽又只将他看了个囫囵。
少年模样约在十三岁前后,也穿一身日升云海袍,身负冷冽长剑,个头不太高,眉眼虽生得乖巧,一双猫似的双眸灵动精明,表情却淡若清水,看人的眼神既礼貌又嚣张,从与花步筠的交谈听来,似乎是个话不多的淡定小孩。
待花步筠靠近,云叡卿便目不斜视地往玄微宫去,花步筠在一旁亦步亦趋地跟着,侧身窥探他的神情,积极道:“好巧呀,没想到在这里也能遇到叡卿哥哥!”
云叡卿顿了顿脚步,眨眨眼:“仙门盛事,遇不到才比较难吧。”
“啊,也对哦。”花步筠笑眯眯道:“可这是步筠第一次参加嘛,要是我没来,不就遇不到叡卿哥哥了嘛。”
云叡卿嗯了一声,继续向前走去:“可能吧。”
花步筠又道:“多亏叡卿哥哥刚才向步筠打招呼,步筠这才能早早和叡卿哥哥说上话呢。”
“诶?”云叡卿看她一眼:“你有事?”
“没有没有,就是想说说话,人家攒了很多话想和你说呢~”花步筠嘿然一笑,道:“叡卿哥哥这次会参加比试吗?步筠一定会为你加油的!”
云叡卿淡淡道:“谁知道呢。”
云氏的人都这么喜怒不形于色吗?
花翮环胸,哼了一声道:“云叡卿这小子,见了我们都不打声招呼,被叫了几声仙门天才而已,竟然就这般目中无人,步筠也教他哄骗得团团转,实在可恨。”
巽又腹诽道,你也不遑多让罢。
花莹莹笑道:“叡卿公子便是在云氏也大多独来独往,与我们几个花氏的同辈也不多说什么,在这里能和他说得上话的,也就只有步筠了。”
正说着,走远的二人忽然在玄微宫前停下脚步,恭敬地向另外身穿云氏校服的两名男子行礼,定睛一看,那两名男子的服饰,与普通云氏弟子略有不同,好像是高阶校服。
为首的男子身形纤长,甚至有些羸弱,柔和的容貌搭一双似水的灵眸,唇角缀一颗黑痣,气质温润,笑意清雅,腰配一把通体漆黑的长剑,剑格如鸦翎,以流金勾勒,尽显华贵。
而另一名男子,则与前者风韵迥异,似乎是他的随从,虽生得极为俊美,举手投足也颇为风度得体,但含笑的眸子似深沉的黑墨,看不清眼底的情绪,有股子说不上来的邪气。
花翮道,这两位是云氏极负盛名的公子,前者云衢身为现任宗主的长子,为人向来谦逊,礼贤下士、虚怀若谷,在仙门之间声名显赫,几乎会出席所有仙门盛事,被人们称作“浦月公子”。
后者名叫云栾,是云氏的大师兄,与仙门弟子结交不多,大多时候都是独行,只有在此等场合会形影不离地伴在云衢左右,虽然为人看似低调温和,但据说实力深不可测,脾气也有些令人捉摸不透。
同为仙门大师兄,花黎对他的评价是:笑面虎一个,名声大有什么用啊,也就只有云亦然愿意和他玩。
花黎觉得云栾这样的性子,也许更适合蒯氏,花若萱更是透露过,连云衢的亲姐姐、云氏的大师姐云幽都不待见他。想来其中必有不为人知的缘由。
但云栾丝毫不在乎外界对他的评价。
不管怎么样,打眼看去,这两人确实生得十足漂亮,尤其是云衢,立在阳光下,俨然一副慈悲的真仙模样,连那一丝微笑都美得勾人心魄,惹得巽又没忍住多看了两眼。
云衢温声道:“绮华,如何了?你提前一月来沐山,可将该办的事都办妥了?”
感受到视线,那双幽深的黑眸向巽又的方向扫了一瞬,巽又不禁一怔,对方却将视线收了回去,含起一抹浅笑道:“亦然就是爱操心,不过是些不值一提的杂务,自是都办妥了,你尽可放心。”
云衢笑道:“是吗,那就好。”
对话告一段落,云栾再次向巽又看去,带着笑容颔首示意,巽又顿了顿,也礼貌回礼。这就算打过照面了。
真是个奇怪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