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景阁很近,走路只需五分钟。
二妖一人前后分开,一路无话,沉默地走了一程,只有路边绿化里夜虫鸣叫和偶尔驶过的汽车带起的风声,愈发衬得夜色寂寥。
短短五分钟漫长得如同过了一个世纪,落在后面的常宁在静谧中渐渐平静下来,面上的慌乱终于渐趋消失。到了包厢内,她安静落座在扈樱左侧,默默看着她点菜。
等到服务员退出包厢后,她开门见山:“我这次来是想求你去东海求情。”
扈樱一挑眉,没说话。
殷柳只作不懂,扮着个好助理的人设,殷勤地替扈樱倒水,替自己满了水,最后仿佛不甘愿似地倒了杯水,转到常宁面前:“常总,请喝水。”
常宁被殷柳这么一打岔,也不再指望扈樱说什么,想了想,将潘念锦的事隐去诸多细节,简单地说了下,最后道:“念锦姐姐是替我受过,好心办坏了事。伯伯对你言听计从,我想请你帮我去求个情,请伯伯从轻发落。”
殷柳又硬邦邦地邀道:“请喝水。”
常宁端起杯子,心不在焉地湿了湿唇,仍目不转睛地盯着扈樱:“我知道,这有点强人所难,可是,只要你愿意求情,以后你有何要求,我都愿做。”
扈樱摩挲着杯壁,又是一阵漫长的沉默。就在常宁以为她不会应之时,忽然听她问道:“既然你已经回过东海了,怎么不就近去求龙王?我没记错的话,你可是他最喜爱的孙辈之一。”
仿佛是口渴般,常宁抿了抿唇,又端起杯喝水,脑中却飞快思索该如何应答。
她何尝没有求过?她求了父亲,又求了爷爷,奈何他们到敖仲面前一阵密谈后便改了主意。
父亲沉了脸责她公私不分,纵容无度,以至潘念锦犯下大错。
爷爷摸了摸她的发,温和劝她忘了潘念锦,末了叹道:“心不正,终会自食其果。这种朋友不要也罢。”
酽茶入口,满嘴苦涩。
常宁竟不知该如何回答,好在服务员恰巧进来上菜,算是替她解了围。
众人闭口不言,又是一阵诡异的静默,三双眼看着一道道菜被端上,摆了半桌。服务员笑容满面地请客人慢用后退出了包厢。
常宁打算就借机糊弄过去,不答扈樱的问话。
但扈樱却紧追不舍:“你去求过了,但是没有用,是不是?”
声音不高不低,语调听去也很温和,但入常宁耳中,却不啻是又一重打击。
常宁默了半晌,最终咬牙道:“这次若能救出念锦姐姐,我必再不让她出现在你和伯伯面前。”
“我会担心这个?她便是天天在面前晃,也不过飞虫扰人而已。”扈樱嗤笑道,“我与她自来无交情,你说话更是不尽不实,我何必为她去求人?”
常宁听出她言语讥诮,顿时被臊得满面通红,呐呐无言。
扈樱有心打听详情,又笑了笑:“不过,你对她果真仗义深情,能为了她舍了面皮四处求人。我在一旁看着,倒觉得她能得你为友,真正是三生有幸!着实可叹。”
这话听着似又有转圜余地,常宁如溺水之人抓住了浮木,忙问:“你……?”
一字出口,却又不知该说什么了,能想到的话她都已说过,并没有换来扈樱的同意,再说也不过是翻来覆去的几句言辞。
扈樱叹一声,又笑道:“哎,瞧你这可怜模样,倒叫别人以为是我欺负了你,若传出去在敖仲哥哥面前我可真不好交代。不如你说说潘念锦到底犯了什么错,看我能不能为你出出主意。”
那双狐狸眼含笑间愈发波光潋滟。
常宁被那双眼一瞧,竟觉得分外好看,好看到勾人心魄,不知不觉地诉道:“她仿了伯伯的字迹,企图取得你的手机,但是……”她又急急地一抬头,忙不迭地解释,“但是,她真的是好心,她想替我去拿手机的,可以让我亲自还给你。她是好心,想让我们消弭芥蒂,不再惹伯伯生气——”
急切的辩解声陡然停住,她有些懊恼自己说得太多,撇开头,死死地咬住了唇。
这番话倒的确是肺腑之言。
扈樱自知道行浅,能趁其不备引得常宁几句真话已是侥幸,问道:“你的话我信,但是,你的话真的可信吗?”
常宁不明所以,怔怔地看向扈樱。
扈樱道:“你怎么确定她是为了你去的?”
这还用确定吗?
常宁义愤填膺:“不为了我,还能为了谁?”
扈樱道:“她自己呢?”
常宁气急,双眼通红地瞪向扈樱:“不可能!她要拿你手机做什么?”
“知己知彼,百战不殆。”扈樱又笑了,“她很聪明,你也不是蠢才呀,你该想到啊。”
常宁偏偏想不到,只眨了眨眼。
扈樱叹气:果然又开始了,一碰上潘念锦,智商就负了。
她恨铁不成钢:“你知道我和敖仲哥哥在哪里,想拿手机做人情,没必要去偷去骗。敖仲哥哥不方便回去,你问他要个字条多简单的事。何必伪造?”
常宁一怔,半晌才道:“许是她一时没想到。”
越说越觉得有可能,也仿佛是为了给自己打气,她高声道:“一定是她一时想岔了。比如你不说,我也没想到这个方法。”
扈樱冷笑:“我听说她为了伪造字条,在资料室里待了整整两天。”
她竖起两根指:“两天!整整两天呐!她就只想出了这么一条歪门邪道?这两天内,她找你商量了吗?肯定没有吧?”
这也是常宁不解的地方,不明白念锦姐姐为什么会偷偷模仿伯伯的字,为什么不来与自己商量。
若是换了自己去,手机并非重宝,涓溪看在自己面上说不定就给了;实在不行,让池淙出面,池淙交过去的手机,他说已经找到主人,涓溪肯定会交还。
正想着,耳边又传来扈樱的话:“只有心术不正,有心隐瞒,才会行差踏错。”
常宁下意识地反驳:“不会的,念锦姐姐不是那样的。”
“不是那样?”扈樱冷笑,“她仗着你信任她,让你背了多少次锅了?就说我们小时候的事吧。有一次,我俩吵架后,你和她设了个陷阱报复我,害我掉进去蹭破头,你们俩当时是怎么商量的?”
小时候,她们之间鸡毛蒜皮的小冲突多如有牛毛,有许多常宁已经忘了前因后果,但这件事,常宁记忆深刻,因为她被狠狠责罚了,被打了十板子,关了十天禁闭,断绝了粮水,出来时她浑身疼痛无力,眼睛却发绿,看见什么都想吃。
那次是被责罚得最狠的一次,成年后再回想,也是自己太不知轻重的缘故。
那陷阱是个天然的石坑,又深又险,石壁上不时有嶙峋如尖刃般的怪石凸出。
扈樱那次只蹭破皮是真正的侥天之幸。扈樱年幼,下坠时已经用尽气力,一时难以上来。她们为了将扈樱留在坑底更长时间,还设了许多小机关在洞口。被支开的侍女察觉不对后,赶回来才将扈樱救出。
常宁道:“那次是我不对,没有轻重……”
扈樱打断道:“我提这件事不是为了你的道歉。你们俩在石坑边商量如何应对长辈的责问,我记忆犹新,你还记得吗?”
常宁愣愣地看向扈樱,不明白扈樱用意,只下意识地摇了摇头。事实上,商量如何应对长辈的对话,她已经记忆模糊了。
扈樱清了清嗓子,仿着潘念锦的语气道:“常宁,你先走。等你爷爷、父亲他们过来时,你千万别出来,我会说是我看不惯帝姬与你不合,所以布置了这个陷阱,想教训教训她,让她知道我们水族不是任她欺负的。到时候,有任何惩罚都有我来承担。”
她到底是专业出身,将潘念锦的语气模仿得惟妙惟肖,语调柔软却又带着一点贴心的焦急。常宁觉得若不是亲眼瞧见,定会以为这就是念锦姐姐在说话。
扈樱又问:“你记得你是怎么回答的吗?”
常宁记起些模糊的印象:“我好像问她会有什么惩罚……”
扈樱笑:“是呀,你这上套了,只抓住了惩罚这个重点。”
说罢,她又捏着嗓子模仿出潘念锦娇柔的声音,一字不差地背:“没事,再重也重不过你上次挨得那几板子,我比你大,能承受的了。”
说到最后几字,娇柔的声音带着点儿颤音。
这颤音将常宁彻底拉进了记忆深处,她清晰地记得当时的念锦姐姐也是如此颤抖着声音,怯懦而恐惧,但又仿佛在极力控制自己的情绪。
常宁也记起了话语中“上次那几板子”,那次她双手各挨了两记手板,肿成了两个红萝卜,莫说筷子连勺子都拿不稳。
扈樱又道:“结果呢?你大义凛然地拒绝了她的建议,说她手太脆弱了,不能挨打,还是你顶罪比较好。”
那是当然呀!念锦姐姐的右手可是根脆弱的柳枝,那板子连自己这样坚硬的龙爪都得肿起来,那柳枝手肯定受不了。常宁觉得自己做的很对:“是啊,她虽然比我大,法术比我强,但原身毕竟不如我们龙,我们龙鳞是天下至坚。”
扈樱“呵”地笑出声,摆手道:“这不是重点。我只问你,她有哪一次真的替你顶过罪?哪一次比你罚得重?”
常宁默然。
扈樱追问:“有吗?”
她的声音令常宁不自觉地瑟缩了一下
扈樱非常肯定地代答:“没有!”
“每次都是你冲在前面。出主意的是她,执行的是你,主责你担着,她最多一个‘未能阻止’的次责。她是你的伴读,比你大许多,本就有劝诫之责。你连这个都替她顶,一口咬死她劝过了,你不肯听。”
“你就没有想过,为什么每次都是你?”
常宁昂头道:“我们龙族是水族之王,就该身先士卒。我身为龙族公主,更当如此,以身作则为表率,怎么能让其他水族代我受过?”
扈樱几乎想劈开面前的榆木脑袋,冷笑道:“你替她文过饰非、让她逍遥法外,又算什么表率?难道你的表率是姑息养奸吗?她谋划、教唆本是大错!她一次次犯错而逃脱受罚,所以胆子才会越来越大,行为才会越来越出格。”
“她是如何逃脱惩罚的?她是不是每次都告诉你由她去认罪,让她一个受罚?但偏偏你总是心软,顺利说服她。你如愿受罚,她如愿免责。你是不是觉得自己特别厉害,能言善道?可是,你有没有想过,那时的你还是幼童,而她已是少女。一个懵懂小儿是怎么发挥三寸不烂之舌说服一个已知世事的少女的?我们差不多大,如果你真有如此巧舌,那时每次在敖仲哥哥面前与我分辩,又怎会输给我?”
话虽未高声,却也越说越厉,听得常宁心中大震:是啊,自己从来不善巧辩。她不由瞠目,呆坐在椅中,难动半分。
“《论语》有云:益者三友,损者三友。友直,友谅,友多闻,益矣。友便辟,友善柔,友便佞,损矣。你既是潘念锦好友,不应当插手这件事,做错事就该受罚,若你一直不分青红皂白地庇护她,那是损友。”
常宁喃喃道:“可是,这次,不知道会怎么处置,念锦姐姐她……”
“你放心,我听说你们东海刑司最是板正,从来都不枉不纵。盗宝未遂按律处置,以她修为应当能撑过去。”
扈樱瞧她神色,知她心中已有动摇,缓和语气道:“常宁,我二哥和你伯伯是莫逆之交,我们两家关系融洽,我们俩也年岁相当,父兄们原是希望我们成为金兰之交。我们之间,脾性相近,小时候在一处玩乐时,有争执不睦更有融洽欢笑,那些小龃龉不过是年幼无知的意气罢了,我想,我们年岁渐长后这些都能一笑而过。如今我们之间的确疏淡隔阂,那只是世事无常,千年相隔造成。”
停顿片刻,她认真地看着常宁,伸出手,缓缓道:“现在,我们有缘重聚,你可愿与我重续金兰?”
扈樱这番话说得极有技巧。
说话时,她微微向常宁倾身,显出推心置腹的诚意。言辞里既点出了两家亲近的关系,又特意重新解构小时候的关系,弱化了年幼时的不快,最后特意用了“再续”二字更是为了暗示也曾经有和睦之时。
常宁听了,抬眼回望,恰好就瞧见扈樱左额角发际处一道极浅的伤疤。
这道疤是这一世刚学步时走路不稳撞在墙角上留下的,平时散下长发时根本瞧不见,但今天,扈樱卸完妆后随手扎了个高马尾,露出了额头。巧合的是,扈樱上一世摔进石坑擦破头皮处也在左额发际附近。
常宁不由一愣神,视线落在那道疤上,不知该如何开口。
扈樱似是察觉,随手散了发遮住,笑得贴心,轻描淡写地解释:“我这一世已经由狐变人了,上一世的皮肉伤哪里能带来?这是我小时候自己摔的。”
扈栎曾笑语过扈樱一张嘴抹了蜜酒,若是存心哄谁,就能哄得谁晕头转向,无招架之力。
常宁果然中招,心中既愧疚以前的鲁莽又感激她的大度,视线交汇,只见对面的那双眼不避不让,真诚坦荡。她不由自主地握上那只主动递来的手:“以前都是我不懂事,总存着心跟你较量,现在我才知道你原来这样通情体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