陷害

    面对突如其来的“故人”,许彦没有立刻说话,他看了高少怀很久很久,目光晦暗不明,复杂难言。

    直到高少怀彻底失去耐心、转身欲走之时,他才开口问:“你是来杀我的吗?”

    高少怀驻足回头,目光毫无温度。

    “就凭你?”她冷笑,“你以为自己是谁?”

    她的敌意显而易见,但不知为何,许彦却没了先前的针锋相对,他苦笑一声,胸膛剧烈地起伏两下,带起一阵“哗哗”的铁链响——有两根铁锁穿过他肩头,扣住琵琶骨把他吊在了墙上。

    疼痛和虚弱让许彦一时说不出话来,他喘息着,身子筛糠似的颤抖,手脚被扣在墙上动不了,脖子却在使劲向前探。

    高少怀冷眼看着他,面无表情。

    他颤声问:“那你是来做什么的?你是要灭了撼山帮吗?”

    “我没那么闲。”高少怀不耐烦理他,“小卓,走。”

    “等等高姐姐。”卓潇却觉得这么走了可惜,他拦住高少怀,凑到她耳边低声说,“让我和他说两句。”

    “不必,就算他知道也不会告诉你的。”高少怀猜到他是要问那两个孩子的下落,“撼山帮是这蠢货的师门。”

    “别说他离开撼山帮这么多年,未必知道内情,就看他都被师门折腾成这德性了还在操心我会不会把撼山帮怎么样,哪怕知道什么他也不会说的。”

    她说得很简单,许彦却好似从她这语焉不详的两句话里猜到了什么,蓦地激动起来,惨白的脸上涌起一层稀薄的血色:“你是……来找孩子的?”

    他的眼睛瞪得很大,眼里的仓皇即便在黑暗中依旧清晰可见:“烟波山有哪家丢了孩子吗?”

    “不……不可能!”他不敢相信,喃喃道,“不会的,这儿离烟波山这么远,他们、他们怎么可能跑到烟波山拐孩子呢?”

    高少怀皱起了眉,卓潇也觉得奇怪。

    他这个反应……看来还真是知情人。

    “当初你被逐出师门,遭往昔亲友追杀,是我救了你的性命。”

    卓潇把许彦的神情举动看在眼里,那日高少怀赶走许彦时说过的话蓦地闪过,电光石火之际,他意识到了什么,脱口问:“你当初是为何会被逐出师门的?”

    高少怀一愣。

    许彦却惨笑起来。

    “我、我……”他连大笑的力气都没有,浑身止不住地微微抽搐,“我是、遭人陷害……”

    “你们是来找孩子的对吗?”没有多提自己的往事,他执拗地盯着高少怀,眼底飘摇地跳动着两簇鬼火般的光,“去找、咳,去找我师叔陈仲骞!他和魔道勾……勾结,掳掠幼童!撼山帮里还有好些……好些人是他的同伙!”

    他连话都说不清楚,片刻前脸上那一点血色早就褪完了,此时面如金纸,浑然一副要当场背过气的样子。

    卓潇觉得不对劲,他上前给许彦搭了搭脉,脸色一沉,转头看向高少怀:“高姐姐,他中毒了。”

    “把你的药给他一粒,别让他死了。”高少怀把手缩回宿中,握住刀柄,“你躲在这里别出声,我去把陈仲骞捉来问话。”

    话音未落,她转头就走。

    “高姐姐不可!”卓潇生怕她冲动,一个箭步蹿过去拽住她,“事情还没问清楚,你别贸然行动。”

    “咱们还是先带许彦离开,把事情弄清楚再说。”他劝高少怀,“眼下撼山帮里是什么情况咱们还不知道,就算你不惧撼山帮的人,此地也未必没有暗藏的魔道高手,真动起手来情况如何尚不知晓,况且那两个孩子还在对方手里,若是打草惊蛇他们可就危险了!”

    高少怀对许彦的背叛犹有怨愤,打从心底里不想管他,但她知道卓潇说的有道理,眼下也实在不是意气用事的时候。

    没多犹豫,她手指一动,“度春风”滑出刀鞘,“当当当当——”的厉响连成一片,穿过许彦肩膀扣住琵琶骨的锁链和锁住他四肢的铁环应声而断,他摔在地上,发出一声闷哼。

    高少怀没有扶他,她刀不归鞘,一把拎起卓潇,吐出一个短促的单音:“走!”

    方才的刀声不可能不惊动夜里巡逻的守卫,若让他们堵在这里,可真就只能打草惊蛇,先把人抓住再说了。

    ——————

    许彦伤势沉重,有他拖累,高少怀他们直到黎明才返回赵大哥家。

    张嫂嫂满心惦念,根本睡不踏实,天不亮就起了身,却发现高少怀和卓潇都不见了,忙去找裴玥。能让高少怀都无故失踪的意外情况,裴玥想想心里也慌,可面对身旁不会武功的弱质百姓,她也退缩不得,只好咬牙顶上。安抚好六神无主的夫妇,她匆匆提上剑出来寻人,刚一出门就瞧见了带着卓潇穿林落地的高少怀。

    她又惊又喜,张口唤道:“阿姐!”

    然后她就看到了跌跌撞撞跟在高少怀身后的许彦。

    “许大哥怎么在这儿?”裴玥对许彦的了解还停留在他是乌龙客栈的店小二,并不清楚他们裴氏剑门一行人走后发生了什么,看到他在这儿别提有多惊讶了,“怎么还受伤了,伤得这么重。”

    “这些之后再说。”高少怀没心思同她解释,转头吩咐卓潇,“小卓,我给你压阵,你把该问的问清楚。”

    和闻声出来的夫妇二人借了楼下堆柴的地方问话,高少怀一抬下巴,示意许彦先走,她走在中间,让卓潇在她身后。

    “你最好给我老实点。”她睨着许彦,面色不善,“若有隐瞒,我也不折磨你,直接给你扔出去,自有撼山帮的人收拾你。”

    “许大哥。”那回裴琛率众围攻黑龙寨高少怀伤得不轻,卓潇对许彦也有敌意,但毕竟还指望着从他那儿弄消息,他也没有太不客气,“麻烦你仔细同我说说,你当初遭人陷害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事?”

    “你和高姐姐之间孰是孰非姑且不论,可事已至此,你无路可走,不如和我们合作,或许还能还自己一份公道。”

    卓潇这话是奔着戳许彦弱处去的,他言锋精准不假,许彦却也没打算隐瞒,他已经有些站不住了,扶着柱子慢慢坐下,喘了口气,开口:“五年前,我无意间撞到陈仲骞掳掠幼童,将他们送给魔道中人,就私下里去找帮主告发他。”

    他回忆着曾经听到的嘱咐:“帮主听闻此事十分震惊,他说陈仲骞在帮内德高望重,即便他是帮主也不能轻易动陈仲骞,但我们撼山帮是正道门派,万万容不下这等恶事,让我先不要声张,等他先查清实情找到证据,再让我来作证,这样才好名正言顺地处置他。”

    “可没过多久,我有天晚上练功回来更衣就寝,一开箱子就看到两具小儿的尸首躺在里面,心口各印着一枚乌青掌印,气息全无,分明已经死了,旁边还放着一大笔银两。我吓了一跳,还没来得及反应,陈仲骞忽然带着帮主和一群弟子破门而入,指着我说我勾结魔道残害幼童。”

    大约是回忆太沉重了,说到这里,许彦顿了一下,他靠着柴堆闭上眼,喉头重重一滚,继而缓缓吐出一口气来。

    “我惊呆了,回过神来又惊又怒,当众指责他才是勾结魔道掳掠幼童之人,却不料箱子里的尸体忽然开口说话了!”时隔五年,许彦还是不清楚当初究竟是怎么回事,他的表情有点困惑,又似乎有些凄凉,“他们哭着指责我,说是我把他们抓来这里的!”

    “掌门震怒,根本不听我分辩,当场就宣布将我逐出师门,我争辩不过,只好独自离开撼山帮,想暗中调查,等有了证据再回来澄清此事,结果才刚一下山就遭到了伏杀。”

    他瞄向一旁的高少怀,嗫嚅道:“之后我就被你给救了。”

    “高老板,我……”他想说些什么。

    高少怀用一声冷笑打断了他。

    发觉她情绪不对,卓潇有些担忧地看了她一眼:“高姐姐,你还好吗?”

    刚进柴房时高少怀抱着刀靠柱站着,只留出一点余光注意着许彦,但随着他的叙述,她站直了,定定看着他,脸色越来越沉,抱刀的手上浮凸出狰狞的青筋。

    高少怀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无妨。”

    她深吸一口气,把满心的郁愤憋回去,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这么说此事的关键还是在哪个陈仲骞身上,这样,你们先留在此地,我去撼山帮盯着,找机会避开其他人把陈仲骞劫出来,之后再让他带咱们去找他背后的人。”

    “高姐姐,和此事有关的人一定不止陈仲骞。”卓潇神情凝重,“你若抓了他,幕后之人恐怕立刻就会有动作。”

    高少怀不解:“为何?”

    “这周围穷乡僻壤,人都没有多少,且撼山帮弟子不多,按说没必要安排这么多人巡夜防守。”卓潇解释道,“可今日撼山帮的情况你也看到了,帮中守卫森严,关押许大哥的竹屋地牢也明显是新建的,最多不过两三年,如果陈仲骞是自己私下和魔道勾结,他不可能搞出这么大的动静——无论是增设守卫还是新建地牢,帮主尚在,这些事不会是一个师叔能独断的。”

    “不见的吧?”高少怀提出异议,“在桐花谷的时候谷里的事情基本就都是我师姐说了算,黑龙寨的事务也都是老郑替我管的,或许只是帮主不爱管事呢?”

    “高姐姐,你们这种才不是寻常情况。”卓潇摇头,“况且就算抛开这些不提,也还有其他说不通的地方——许大哥说他刚被逐出师门,一下山就遭到了伏杀——如果这件事是陈仲骞一手策划,他怎么能肯定帮主会把许大哥赶下山?若帮主杀了许大哥还好,若是他像之前听许大哥告发陈仲骞时打算的那样,先把这事儿按下,将许大哥先关起来调查,等证据确凿在处理怎么办?假的终究是假的,真要细查一定能查出破绽,如果真到了这一步,难道他还要闯到宗门暗牢里杀人不成?这风险未免也太大了,他还不如直接下毒把许大哥弄死呢。”

    “况且许大哥知道陈仲骞秘密的事又是谁向他泄漏的消息呢?”

    “我明白了。”高少怀稍加思索,点头赞同了他的说法,“这样,你先帮许彦治伤,明日一早咱们带上张姐他们转移,换个地方先藏好。等安顿好你们我去暗中盯那帮主一阵,他们掳走这些孩子必有目的,干这事儿肯定不止一遭,那些孩子不可能一直留在撼山帮,不管和他们勾结要这些孩子的‘魔道’究竟是谁,待他们碰头我自会知晓。”

    然而他们并没有能平安等到第二天破晓。

    是夜,“嗖嗖”的风声划破寂静,正在屋里打坐行气的高少怀蓦地睁开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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