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辰这一觉睡了许久,打从他记事起,他从未睡过这么久。头仍痛得厉害,他一面坐了起来,一面唤剑舞、剑影侍候。
“太子,前夜长明殿走水,大王子主仆三人不知所踪。”剑舞哭丧着脸走近元辰。
“前夜,长明殿走水?”
剑舞的话犹如晴天霹雳,震得元辰魂不附体。他不敢相信剑舞所言,可是剑舞、剑影悲痛的脸庞已然证实了他所听非虚。
“缘何到此刻才说。”自榻上翻身而起,说话间他赤着脚冲出寝殿。
“太子,事已至此您好歹收拾妥当了,这般出宫恐失了威严。”剑影拦住他道。
“莫费话,起开!”元辰是一刻不能等了,赤着眼朝二人吼道。
剑舞、剑影二人劝阻不下,任凭元辰裹着风的拳头砸在身上,始终拦着不让元辰出殿。门外值守小内监还算机敏,见二人拿肉身挡太子,当即跑进徐妃宫中将徐妃寻来。徐妃到时,剑舞倒在门内,剑影嘴角挂着血珠子,大手死死地抓住两边的门框。
“臣妾见过太子。”徐妃在剑影身后屈身朝元辰行礼道,“这两日,臣妾以太子之名前往云藻宫……只半道上皆被拦了回来。”
剑影听出是太子妃,慌忙扶起剑舞侧立一旁。
徐妃见二人脸上挂了彩,可她并未显露半点异样,只缓缓说道:“太子乃东宫之主,国之储君,他行事自然有他的道理,岂是尔等可置喙……罢了,念你二人忠心的份上且先去上药,如何处置你二人犯上之过,稍后请太子裁夺。”
说罢,她快而不失端庄地行至元辰身前:“臣妾僭越了。”下垂的目光瞥过元辰□□的双脚,最后落及她自个的脚尖,在场三人,谁也没有瞧见她目光中的慌乱。
元辰知徐妃如此行事是为了顾全天家颜面,心急如焚却不得不道:“是本太子失仪了。”说着转身往殿内行去,“更衣。”
“备常服、梳洗器皿,要快!盛盏莲子蜜酿凉着,再传外头备辇候着,云藻宫如有消息速速传于太子。”徐妃每吩咐一句,便有一名宫婢领命离去,可见这些宫婢皆是训练有素。
“臣妾侍奉太子梳洗更衣。”
徐妃从进门到此刻不过半盏茶的功夫,已将大小事情安排妥当,她既照顾了元辰迫切的心情,又不亢不卑的展示她的处事手腕,至此元辰微微颔首算是默许了。
须臾,数名宫婢捧着银盆、锦帕,束发、金冠,常服等物件鱼贯而入,这行事效率之高令人咋舌。
“梳洗后,莲子蜜酿入口刚好,一会儿太子多少喝上两口缓缓头疼。”她见元辰并未吱声,又道,“若太子不喝也不打紧,车辇备好臣妾随太子去云藻宫。”
说着,她接过宫婢递过来的沾水的锦帕欲替元辰净面,元辰本能地躲过,待看清徐妃手中的锦帕,他缓过神来:“我自己来。”
“那……臣妾替太子束发。”徐妃此刻说话的声音中多少透着些委屈,毕竟再怎么尊贵,也只是十七八岁的女儿家,被夫君一而再的疏离,怎可能丁点情绪没有。
或许就是这片刻的真情流露,元辰倒不好再拒她于千里。
“嗯。”
元辰口中应道,一双凤眸难掩悲伤,这悲伤是为元轩,还是为他自己,恐怕连他本人都难已分辨。然而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落在徐妃眼中更显他重情重义。都说天家无情,可眼前之人怎看都非薄情之人,她一面替元辰更衣,一面暗自庆幸。
按剑舞所述,大王兄宿醉失手打翻了油灯致长明殿走水,又引着窖藏的酒水才酿此大祸。听上去这一切合情合理,可元辰总觉得哪里不对。忽感头顶一阵疼痛,他微微皱起眉头。
徐妃自知手重弄疼了元辰,慌得松开手中的发丝,羞愧道:“臣妾手拙,请太子责罚……”
“可束好了?”元辰无视她歉疚的表情淡淡地问。
元辰没有问罪,没有责怪之意,甚至连个多余的表情都没有,徐妃心里十分不是滋味,但她不是普通的女子,很快收拾情绪道:“就好。”
紧接着,她用一种近似闲聊的口吻朝元辰道:“清秋听闻大王子性子极其稳重,想必他身边侍奉的人也是妥贴的……”
不得不说徐妃不仅聪慧,还十分懂得元辰的心思,她的话成功引起元辰的兴趣,元辰想到昨夜他准备离开时,元轩不紧不慢地嘱咐剑影、剑舞的话。
“外言所传非虚。”顿了顿,元辰又道,“前夜临出长明殿,大王兄嘱咐剑舞、剑影把车驾得慢些,再把帘子撩上去,说是酒后身上燥吹风可祛热;还嘱咐他俩回宫煮醒酒汤,让本太子趁热喝下,说如此是即可醒酒,又可暖身子。”
“如此稳妥之人,会失手打翻油灯?”徐妃摇了摇头,“臣妾是不大信的。”
元辰扭首望向面带娇羞,眉眼温柔的女人:“你也不信?”
他第一次没有称徐妃为太子妃,或许是因为心急,亦或是其他,但徐妃的眸子明显的亮了起来。
“臣妾少时常随母亲常在后宅各处走动,也曾见过走水之象。寻常走水,起势非片刻之事,何况是漫天之势,怎可丝毫不觉。”语毕,她诚惶诚恐地跪了下去,“臣妾乃内宫妇人,犯了慎言之过,请太子……”
“几句闲话而已,你我夫妻之间勿需如此。”元辰始终无法向寻常夫妻那样待她,虚扶了下便收了手。
谁知元辰这一句夫妻之间,只让徐妃喜上眉稍。百花宴,她第一次见元辰便为他倾倒,直到宫中教养嬷嬷入徐府教习她宫廷礼仪,她方知他将成为她的夫。她欢喜之后极刻苦的跟嬷嬷们学习,只望能为他最完美的妻子,可大婚两月有余,无论她如何努力,元辰并未正眼瞧过她。此刻,就因为元辰的话,她想扑进元辰怀中,向他倾诉她此时的心情。笑不露齿,喜不于色已经在她心中根深蒂固,她不会那般轻佻,更何况她的夫君——太子正在为长兄之事忧心。
元辰暗暗思索如何才能悄无声息的将云藻宫那两名小内监带来东宫,他想到身后之人,若由她出面,事情必然不会太惹眼。
恰在此时,剑影行至门外朝夫妇二人施礼道:“太子,车辇已在殿外候着。”
闻言,元辰大步朝门外行去。
“臣妾随太子同去。”徐妃迈着细碎的步子紧随元辰身后。
云藻宫外,翼渺拦住东宫的车辇,见元辰撩起帘子,翼渺先是一愣,尔后劝道:“火势虽已控制,可殿宇多处损毁,说不定哪一刻就会坍塌……还请太子、太子妃速离此地。”
隔着宫墙,仍可见浓烟滚滚。元辰自知在此处无益,何况翼渺态度绝决,他也只能忍着悲痛道:“回宫。”
元辰周身萦绕着浓烈的悲伤与自责,那张冷峻的脸更加冷洌,徐妃坐在他身畔,亦是蛾眉紧蹙。车辇自东宫正殿前停了下来,元辰率先而下,徐妃随其后伸出纤纤玉手搭上候在一旁的侍女纤云的手,迈出踩着用金丝银线绣了凤凰牡丹,嵌了七彩宝石的凤头履的脚仪态万方地踏上脚凳,不想眼前一黑栽了下去。
“太子妃……”纤云惊呼。
幸好元辰眼疾手快,在徐妃将倒未倒之即长臂一捞将她揽入怀中。徐妃自惊吓中回过神,颤抖着声音道:“臣妾,臣妾失仪了。”
元辰瞧她面色煞白,猜她被吓得不轻,于是道:“如此正好堵住那些碎嘴之人的口。”
闻言,徐妃抬起水汪汪的眸子,眼前的元辰高挺的鼻梁犹如雕刻而成,好看嘴角微微上翘噙着一抹似是而非的笑。仅这一眼,她心头小鹿乱撞,待发现他仍揽着她的纤腰,煞白的脸陡然滚烫,她慌得自他怀中逃了出来,羞涩而又不舍地瞥了他一眼。也就是这一眼,让她自云端跌入深渊再难自拔。
“你是如何侍候主子的?”元辰朝纤云斥道。
“太子莫怪纤云……是臣妾脚滑了。”
“那也是她侍候不力。”
说这话时,元辰语气生硬,目光深邃而复杂,更负气似的将双手背至身后。
“纤云是臣妾贴身侍女,她侍候不力便是臣妾教导无方。”徐妃屈下身温柔而倔强道,“还请太子责罚臣妾。”她猜不透元辰缘何骤然变脸,半赌气半委屈道。
元辰不过是生自己的闷气,见徐妃较起真来方叹了口气道,“罢了,你且先行回宫传御医瞧瞧……我去见父君。”
“臣妾已无碍,太子既是去见父君,莫要因这点小事耽搁了……臣妾先行告退。”说罢,她朝元辰福了福转身往殿内走去。
“娘娘,您不说,太子又怎会知道您侍奉他连日里吃不好,睡不下,铁打身子也吃不住这般耗呀。”纤云跟在徐妃身后嘟囔道。
“你觉得方才本宫护了你便不会治你的罪,还是觉得只要忠心,便可无视尊卑?”徐妃冷声道。
那名婢女见徐妃真怒了,果然不再作声。
元辰立在殿外,望着徐妃的背影陷入沉思。
“太子,该去紫宸殿了。”剑影催道。
元辰收回目光,轻咳了一声,问:“你二人可还好?”
闻言两人相视道:“臣无碍。”
“即无碍,你二人便着手查云藻宫走水之事,那两名小内监,请太子妃寻个由头弄进东宫来,本太子有话要问。”元辰思量长明殿走水若是人为,很有可能与他或小苏有关,如此一想,他不由的担心起小苏,“还有顺道捋捋郡主府那些新去的人是否可靠?”
“我等查郡主府……是不是不大妥……”剑舞瞥了眼剑影,面露难色,剑影亦附和说不妥。
“小苏自幼养在凤梧宫,与母后亲若母女,如今她在宫外,母后出宫不便,嘱托我照应她,又有何不妥?”元辰丢下这句违心的话,甩袖上了车辇。
元辰从太极宫回来已是深夜,徐妃早已睡下,他没有惊动她,只让人悄悄唤纤云至偏殿书房。
“奴婢纤云,见过太子,”纤云跪了下去,隔着案几朝元辰行礼。
“你是太子妃从徐府带进宫的?”元辰望着地上跪着的穿一等宫袍,神色紧张的少女。
“是。”纤云战战兢兢地回道,“奴婢是徐府的家生子,自幼便侍奉太子妃。”
元辰唔了声,尔后又问:“白日你那般不忿是为何?”
“太子妃不允,纤云不敢说。”
“不敢说?”太子冷哼了声,语气陡然变得凌厉起来,“本太子问你,东宫谁是主子?”
“自然,自然是太子。”纤云颤抖着声音道。
“那本太子问话,你敢不答?!”元辰眼神冰冷似剑。
“纤云,不敢……”纤云犹如受惊的小兽蜷缩着。
“罢了,念在你忠心的份上,本太子不责罚你。”顿了顿,元辰又道,“你直管说,太子妃那儿本太子去解释。”
“奴,奴婢遵旨……”纤云交叠在膝头的双手肉眼可见的颤抖。
“抬起头回话。”
元辰冷不丁地蹦出一句话,唬得纤云一个激灵,她直起身子,却不敢直视元辰。
“往常,白日里太子妃跟着王后娘娘学习治理后宫,侍奉王后娘娘用过午膳回东宫处理东宫事务,至晚间殿下睡下方歇息。这两日天色微明太子才睡得安稳,故尔太子妃也就略躺会儿又得去凤梧宿请安……
元辰白晳而修长的手指轻扣案几,若有所思,须臾道:“她,每日都有许多宫务要处理?”
闻言,纤云似有犹豫,不过片刻,她答道:“太子妃入宫时日短,各宫主子、掌事不大熟悉,自然要多费些周折。”
她似乎很害怕,吸了口气,接着又道:“各宫娘娘慈悲心肠,向来厚待宫人……故而太子妃从中周旋花费了些时间。”
“你是说她们刁难她?”
“刁难倒没有,拖拉、挤兑是常有的。”纤云横下心道。
“她,堂堂太子妃,还要受那些掌事的闲气?那她还能不能胜任太子妃之位?”纤云畏惧且躲闪的神色,元辰尽收眼底,于是故意提高了声量。
果然,纤云吓坏了,哭腔解释道:“太子妃说她不能因一时之气,让不怀好意的人钻了空子,给王后娘娘和太子添乱子……并非有意让人拿捏。”
那她便是藏拙了,元辰想到白日徐妃行云流水的处事手腕,嘲讽一笑:“她这般说那是在怨本太子了?”
“太子妃少时便仰慕太子,又怎会怨太子……”
此话一出,空气骤然冷固,纤云只觉后背尽湿,良久方闻元辰道:“你且去罢。”
纤云唬得只剩下半条命,闻言颤微微地告了退,跌跌撞撞地出了书房,直到彩霞悄摸摸地寻来,她身子一软倒了下去。
幸好彩霞手快托住了她,连拖带扶将她弄出偏殿,方咬着耳朵问:“如何?”
纤云默不作声地点了点,忽想元辰利剑似的眼神,脚下一个踉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