压抑的血腥之气缓缓在狱中流淌,若非陈三郎敏锐地看见这位郎君眼睫微动,他真的要疑心此人是不是有性命之忧了!
许如观如遭雷劈。
“这是怎么回事!”
陈三郎勃然大怒,随即耳朵一痛。
赵七拎起陈三郎的耳朵,不顾对方连连控诉,将侄儿拎了出去。
“赵叔!赵叔你干什么啊,姓温的横行霸道,你就任由他们动私刑?”
“闭嘴吧你,你倒是想见义勇为,也不想想会连累多少人!……”
一对叔侄的争论随着脚步声远去,许如观深吸一口气,眼神复杂地望向狱中的友人。
“如观,别怪赵司狱。”
虽然疲倦沙哑,但仍不掩温润的嗓音响起。
一身血迹斑驳的青年不知何时睁开双眼,一双凤眸从容沉静地望向许如观。
“我知道。”
许如观艰难道:“我是大理寺寺丞,这次不顾内侍阻拦,跟着来了寺狱,已经被温麟记了一笔。若是赵司狱再敢拦他们,温麟必然栽赃到我头上,参我一个包庇之名。”
可是,谁也没有想到,他们会如此歹毒。
拶指……
这样调琴研墨的一双手,难道就这样废了吗!
许如观不忍再想,转而宽慰道:“凤岐,你且忍一些时日。宋大人身为御史大夫,主管御史台,虽说此次遭难,但是你并无十分错处。只要陛下气消了,宋大人再联合御史们上奏,未必没有翻案的可能。”
许如观说着,忽然又想到了什么,眼前一亮,补道:“就算这次陛下定罪重了些,咱们可以‘赎刑’!”
“此次并没有那么简单。”
林凤岐打断了他:“这次的矛头,并不在于阮氏,而是林家。陛下只是借题发挥罢了。
宣政殿中,但凡向着伯父说话的官员,陛下都不予理会;主张林氏当罚、疑罪从有的官员一开口,陛下便也跟着说上两句。你难道没有注意到?”
提及此处,许如观逐渐转为怔然。他这才回忆起那些细节。
“你说的……确有几分道理。宋御史是第一个站出来为林太傅开脱的人,后来也被陛下斥责了,说宋御史‘不避亲’,身为御史大夫却因私心包庇有过之人。”
林凤岐颔首。
“阮氏士子说瑶函墨是送到我手里的,若陛下一开始便质问于我,那便是我行为不当,伯父最多被牵连一个管教失当的罪名。可是,陛下却直接向身为主考官伯父发难——这只会让伯父罪加一等。
我想,陛下想看到的,不仅仅是真相。”
他忽然转而问道:“那么,他们当真会让我‘赎刑’吗?”
许如观被问住了。他不禁抬眸望向林凤岐,林凤岐神色冷静,眸色却深沉如渊,望不见底。
赎免罪责……只能用于轻罪。若是被处置为流放以上的重罪,便不可赎免。
——流放。
许如观握着牢狱铁栅的指节收紧了,力道之大,指尖直泛出青色。
他咬牙道:“他们怎敢?他们怎敢!”
林凤岐轻笑一声——这种时候,他竟然还能笑得出来:“他们有何不敢。现在,恐怕已经在通传谕令的路上了。”
许如观道:“那怎么办?”
“所以,如观,我有一事需要托付于你。”
许如观立刻道:“在所不辞。”
林凤岐的指尖还在淌血,他却仿佛没看见一般,从袖中拿出了一个物什。那是一截白色布帛,边缘粗糙,应是仓促从衣料上撕下来的。即使是交叠而放,许如观也能看到那渗透到布帛外缘的鲜红印记。
这是一封血书。
“如观,我请求你,务必立刻快马加鞭,将这封书信送到官府过印。然后省去所有繁文缛节,直接将其送到林府,交到吾妻宋明意的手上。”
林凤岐素来从容淡然,许如观从来没见过他这般模样。
如此坚定又恳切的请求,语速都是不似平常沉稳。
三分流露,足以让许如观窥见其心底的七分焦急。
“必不负所托。”
许如观接过这封书信,不由自主地问道:“这是什么……”
林凤岐指节伤势不轻,许如观接过布帛一端后,他的手便无力地垂了下去,那蘸血写就的书信也随之展开,逶迤落地。
许如观的话音随即哽在了喉头。
这是一封,和离书。
*
直到被赵七拖了出去,陈三郎还在骂骂咧咧。
赵七不耐烦地从韩至手里抢了个食盒过来:“大英雄,陈大侠,快去给阮家那位夫人送饭去吧,锄强扶弱的任务交给你。”
陈三郎骂声一顿,接过食盒,嘟嘟囔囔道:“我知道骂内侍省也没用,还不许我自个儿私下出出气吗?”
赵七不理他,转头对韩至叮嘱道:
“班房的药箱里有应急的伤药、纱布,你速速去给林郎君送去——对了,注意看着点许寺丞,寺丞若是脸色不对,你也别上去瞎劝,有些话咱们不好说。折回来告知我即可,知道吗?”
韩至应声,陈三郎提着食盒向外走去。
只是,这条路越走,陈三郎的眉头越发皱了起来。
寂静。
太寂静了。
皂靴鞋底似乎踩上了什么黏腻,在走动时发出了喑哑的水声。
陈三郎停住脚步,低头望去——
一股暗色血迹如支流般蜿蜒而下,直到他的面前,泛起铁锈样的腥味。
陈三郎的脑海中,忽然回想起那队宦官鱼贯而出时,为首的温麟骂骂咧咧道:“总算是了结了,这下一劳永逸,放心了吧?妈的,脏了老子的手。”
身后一位面生的小宦官恭顺地俯身,不知道说了些什么,温麟嗤笑一声,傲慢地转过头去。
*
温麟口中的“了结”,自然不是只指林凤岐。
“他不是尚书左丞吗?不是誉满京都吗?毁了他的手,看他还如何批改公文,如何写诗抚琴!”
温麟冷哼一声,走出了这间牢狱。
然而,他却没有立刻离开,而是转向了另一个方向。
阮朝缙腹内空空,不过半个馒头,能充饥多久?他形容憔悴,辗转反侧,却又担心父亲斥责他这副模样有损家风,于是咬牙硬撑。
“别来无恙啊。”
怪异的腔调在头顶上方响起,阮朝缙一惊,连滚带爬地站了起来,挡在父亲身前。
他惊异道:“你们?你们又来做什么!我不会认罪的!”
温麟挑了挑眉:“不会认罪?”
闻言,阮庭松身体一僵。
他扫了阮庭松一眼,笑道:“你若是没有认罪,那本官送到陛下面前的认罪书是哪里来的?你难道要诬告本官伪造供状不成?”
阮朝缙瞪大了眼睛:“我就是没认!你、你竟敢伪造认罪书,欺瞒陛下!”
阮庭松呵斥道:“朝缙,闭嘴!”
“看来你老爹没告诉你啊。”
温麟笑道:“你昏迷的时候,你爹已经帮你按了指印了——当然,拿的是你的手指。不然,你们恐怕连吃饱肚子上路都做不到呢。还不快谢谢你爹?给你争取了几天时间,还能做个饱死鬼。”
阮朝缙大怒:“你胆敢污蔑我父亲!”
阮庭松也急了,挣开阮朝缙,扑到铁栅面前,紧紧攥住栏杆,急切道:“温大人!温大人,您当时曾许诺,只要我们阮氏愿意配合,您便能给我们挣个出路……去年年末在药堂时,阮氏送来的东西,您说过的话,您都忘了吗!”
阮朝缙茫然地望向父亲,温麟冷笑道:“什么药堂,你不要信口开河。你配合本官查案,本官自然会给你出路的……虽说陛下下令要你全家的命,不过斩首也太残忍了。喏,这□□一刻钟之内必然发作,无痛无息,免了你死前苦楚。算对得起你了吧?”
阮庭松还要说些什么,却被阮朝缙死死拉住手臂。
纵使阮朝缙再不谙世事,如今也听出了几分意思了。
“父亲!什么药堂?你在药堂就见过温麟是不是?你给了他们什么,他们又答应了你什么!父亲!”
温麟不耐烦看这场父子闹剧,朝身后人递了个眼色,悠悠道:“敬酒不吃吃罚酒。”
说罢,踱步离开。
余下的宦官会意,站在前方的二人直接开了门锁入内,握紧了腰间的刀柄。
剩下的几名小宦官深深地埋下了头,分站在两端,仿佛看不见也听不到。光影斑驳,看不清他们的神色与模样。
阮朝缙拉着父亲的衣袖,必要讨个说法、问清心中疑问。他从来没有这样忤逆过,无论父亲如何斥责,都没有放开。
直到阮庭松的血溅到他脸上,阮朝缙才回过神来。
他仓皇地松开手,阮庭松的身子轰然倒在了地上,双目圆睁,温热的血液顺着被他压在身下的稻草蔓延开来。
阮庭松身后,一口锋芒森然的雪白长刀向他挥来。
森寒的刀锋抵上脖颈时,阮朝缙终于崩溃了。
“为什么,为什么!我没有舞弊,我也没有行贿,父亲做的事情我根本就不知道,为什么我要葬送在这里!母亲!母亲!你在哪里……你教育我,要立身持正,可是我什么都没有做错,我为什么要失去这么多!为什么!”
他满眼泪水,视线模糊,连口齿都不太清晰。可阮朝缙全然不顾,更不管会不会激怒持刀之人,他只是疯了般发泄着自己被压抑已久的怨怼。
刀锋一顿,似乎是被谁喝止了。
一个声音缓缓响起,听不清是从何处传来:“阮朝缙,你觉得你很冤枉,是么?”
阮朝缙茫然地睁着双眼,刀锋在下,他只能看到牢狱之上的一方狭窄天窗,阳光刺得他不禁阖目。
“在你每次参加科举之前,不管是乡试还是会试,你父亲都会提前为你搜罗文章,要你背诵。”
阮朝缙不由自主地答道:“是。”
“科举的题目,与那些送到你面前的文章,一模一样。”
“每次都是这样。”
“阮朝缙,你当真没有发觉吗?”
“你当真……丝毫不知吗?”
阮朝缙蓦然睁开了双眼,张了张嘴,什么都说不出来,发不出一点声音。
然后,他这一生,再也彻底发不出任何声音了。
那人抽刀回鞘,回头对恭顺立在外侧的小宦官笑道:“你嘴皮子倒是利索。咱家杀人头点地,你倒好,杀人不见血。行了,哥儿几个,回去交差了。”
他正要走出牢狱,却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回头一望,疑道:
“……不对。他们家不是还有个女人吗?怎么少了一个?”
*
绮罗豪奢,金银无数,纵生前再多荣耀权势,进了大理寺狱后,大多剩下一卷草席。
陈三郎不是没见过死人。
可是,有些人,死得太不值当。
他蹲在墙角,默默抬头,看着一队狱卒抬着草席径直出去。
“赵叔,您教过我,大理寺讲究的是一个‘法’字。可是,内侍省的人手无诏令,动用私刑,现在甚至动手杀人……赵叔,这就是大理寺的‘法’吗?”
赵七的脸色波澜不惊,仿佛早有预料。
陈三郎说完后,又抹了把脸,低声道:“阮家那位夫人性子烈,有骨气,泉下有知,必然不肯这样仓促下葬。我……去看看是否还能帮她整理一下仪容,还有……”
却被赵七拦住。
赵七顿了片刻,道:“阮夫人那儿你不必管了。我验过了,她走得很安详。”
陈三郎望着赵七,深吸一口气,问道:“赵叔,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他们对阮家动手了?”
“你知道阮家人被杀的时候,一点都不意外。”
赵七并不否认:“没错,我知道。但是我有办法拦吗?今天我敢拦,明天你、我,所有今天当值的兄弟,都要一起吃挂落——还要连累许寺丞。”
陈三郎握紧了拳头,指节咯吱作响。
他冷笑道:“是是是,谁都没有您老思虑周全。听凭小人作祟,才是求全之道!”
说罢,转身便跑开了。
“三郎!三郎!”
韩至急切地喊道,眼角又忍不住瞥了一眼自家司狱。
“你,去把他追回来。”
赵七对韩至道:“韩至,你告诉他,就说那群宦官里也有人还有良心,感念阮夫人贞烈正直,给了阮夫人体面。走之前,还塞了银两,要咱们好好安葬她。我正要去处理阮夫人的后事,叫他憋住了,少没事找事。”
韩至应声,随即又小心翼翼道:“赵司狱,这话是真的?您真要操办阮家那位女眷的后事?”
赵七淡淡道:“怎么?”
韩至立刻连连摆手:“没怎么,没怎么!就是有点意外,毕竟您从前从来不管这个的……”
韩至追去后,赵七望着侄儿赌气离开的方向,不由得头疼地叹了口气。
赵七从前,向来是明哲保身的。只有今日,真是不知哪里来的胆子。
他冒险而为,三郎又得罪过温家人,看来,这京城是暂时不能呆了。
赵七打定主意,转身却正好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
“许寺丞!”
许如观步履匆匆,衣袍被冷风吹得猎猎作响。他闻声,停下脚步,若有所思地望向赵七,忽然道:“赵司狱,我也正有一事要嘱托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