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理好行囊的那个晚上,顾琳告诉他:如果你想多留一些时日也没有关系。
顾从西说:我后天就会回来,妈妈。
他将最厚实的外套放在行李箱上层,然而低估了Z市的寒冷。
北方的风与家乡不同,他没能从风中闻到清澈的露水与野草,尖刺一般插进骨头缝,穿过他的胸膛,吹动高空的云层,永远吹不到白头峰。
顾从西用三百块现金买了一件黑色羽绒服,或许他一生只穿得上这一次,就此在衣柜里积灰埋尘。
叫李文提前通知了她,说送了礼物在学校门口的驿站。
“阿山。”
闻音抬头去,顾从西站在石墩旁朝她招手,身边是一个矮矮的行李箱。
看门的保安在打量,她于是从成堆的快递山里走来,从人群中走来。
“顾从西,你为什么来到这里?”她的视线定格在他的眼,两手抓住他的腕骨。
阿山眼下的乌青色减淡许多,面上敷了一层粉底。
“我想你,特意来看你。”并不像二人从前看过的电影里那样,主角绞尽脑汁地制造偶遇,最后碍于脸面,只说顺道而已。
他们已经两年没有见面,上一次联系是在几个月前,阿山给顾从西发了微信消息,祝他生日快乐。
阿山似乎对某些东西总有执着的毅力,比如她高中时期喜欢的表情包,如今依然在用。顾从西问她下午有没有课,她摇晃手机说,已经请假了。
饭菜不如家中合口味,临近学校的酒楼只占了分量上的优势。阿山带他去逛商城,在公园里散步。
假山上面开假花,凛冬也不凋落。
“这是我第一次见雪,原来是这样的。”
陡然间白絮飘飘坠落,与泡沫制造的假象完全不同,落在手心里没有留下痕迹,像干涸的土地迎来一场春雨。
雪下得急,风却缓了一息。阿山说:我第一次看见的时候,也同你这样好奇,第二天贪凉生了病。
顾从西的胸前一震,忍不住笑出声音。下一秒,带着体温的羊绒围巾被塞进阿山怀里。
“我现在已经不会生病了。”她却还是顺从地将暖和的围巾挂到脖颈,就着雪还未下得深,两人铺了路边捡来的广告单坐在木椅。
沉默着,不愿意寒暄。直到顾从西站起身来,雪片停留在他肩膀,已经积了一小层。
阿山毫不疑惑地跟着站起,像从前在一起时一样默契,天已经不早了。
——路灯乍然惊起。
它与月分不清晰,间隔一条寂寥的枝杈,有影落在地上。
“要走了吗?”阿山问。
“阿山。”顾从西把手放在身前,语气柔和地叫她名字:“你现在有没有在谈恋爱?”
“没有。”阿山说。
“那你有没有新的、喜欢的人?”
“也没有。”
“哦。”终于,他的嘴角扬起一点,他将手抬起,手掌贴在她的手腕上,“那我们能不能复合一小下?”
阿山抬起头,小声说,可以。
然后,顾从西牵了一下她的手,轻轻弯下腰,许是因为没经历过北方的冬季,他的唇是冷的,手臂也发抖着。
只有半秒钟不到,沾走了一点她的唇彩。
“我爱你。”顾从西说,就像从前他们在矮山上,在圆亭下,在小院里一样。
“我爱你。”阿山偏头擦过他的手臂,给了他一个结实的拥抱。
羽绒服是新买的,还透着一股甲醛的味道,没来得及洗。
阿山看向他的脸:顾从西,过去我们亲吻的时候,你说思念我,你安慰我,所以总是先拥抱,为什么这次调换了顺序?
“因为今天你在我面前,我不思念你,不安慰你,我只是爱你。”
早已习惯于他的直白言语,两人之间总是坦诚布公。她想,如果顾从西把她的胸口剖开,那么她的心跳动的幅度,会把他也推震出去。
顾从西扣着帽子,睫毛是白色的,他新奇地眨眨眼,上下睫毛粘连,费力地问了一个无比平常,却是他含在舌根、艰涩难言的问题:
“这几年你开心吗?”
雪又下得急了,仿佛他的话被风打散,稀落落地不堪压力。阿山没有回答他,只是微笑着反问,“我们的房子怎么样?”
“啊,”顾从西说,“去年就已经过户到我名下。”
“李文怎么样?”
“她最近又谈了恋爱,分手了两次,复合了两次。”
“……我妈呢?”
顾从西闻言愣了一下,“和从前一样。”
阿山牵着他向出口走,抿了抿唇角继续问:“顾从西,你在这里待到什么时候?”
他说:已经订好了明天的机票。
“好,”阿山询问他的住处,“那我明天来送你。”
北方的冬天,白日要来得快些,顾从西离开的时间定在晚上,没有早起的习惯,一觉睡到阿山的午休。
不知道是白雪反射,还是一直如此,北方的日光比家乡冷,比家乡白,但确实暖融融打在身上。
酒店里的窗子不大,拉开窗帘眺望,一片白茫茫,像幼时看过的黑白影碟。
山。
这里的山,连绵不绝,北方的北方,一片又一片,横卧在天地中央,阻挡视线,望不尽远方。
白头山不过二三百米,走有人踩过的路,爬至山顶一小时足矣,相对这而言,实在相形见绌。
彼方的山,即使秋冬季节,树叶枯黄,也不曾如眼前一般萧条,仍旧有人踩碎落叶,爬上树枝摘一颗松果。
而近处,是热闹的。
楼下早餐铺还未关门,行人匆匆,临近酒店有一个市集,能听见喇叭里吆喝今日特价、糖人和糖画。
冰糖葫芦是酸的,和母亲做的不一样。
阿山出校门时,顾从西依旧拎着矮矮的行李箱,上次顾从西送她到路口,现在两人对调了身份。
日已接近地平线,这一天的时光,是顾从西施舍给自己。其实多留无用,他们本该不再相见了。
即使都是决绝的人,可石头经过多年日晒,也总有崩裂的时刻。他在去往相反的路时,忍不住回头。
他们真切相爱过,即使现在也依然未改。
喜欢她的人太多了。阿山,像一个贩卖心脏的杀人犯。有人途径她的店铺,看见陈列在柜台的各种各样的心,输氧泵在不停工作着嗡嗡响。他不问那些心是如何得来,而是问要怎么样,才能成为其中之一。
他们呼唤对方无数次,即使就在身旁。仿佛名字也有保质期,将从今往后所有的开头语都限制在今天结束之前用光。
“我有礼物送给你。”机场的入口,阿山从纸袋里取出望远镜,下面垫了厚实的海绵。
“给你我的眼睛,从这里能看见山。”
她只说了这句话,顾从西却怔愣地立在原地,成了一尊经历过千万次敲凿的冰雪雕塑。
顾从西猛然顿悟,白头镇是阿山痛苦的来源,而他自己,也属于那个镇子的一部分,也属于会为阿山带来痛苦的事物之一。
“顾从西。”
他回过神来,只觉得心脏处的血液凝固,被剥夺了陈列在柜台的资格。阿山却什么也没有再说,只是挥了挥手,两个人在一瞬间都变成了哑巴。
他背过身,朝登机口走去。
这是他第一次坐飞机。
像她的身影从人群中走来,顾从西的背影同样隐入人群之中。宋峤想起从前,是从前的从前。
从前她调笑着说,太阳从西边升起,顾从西从西边来?
顾从西从阿山的爱里来。
顾从西说,不如我把名字改成顾从山,因为我最喜欢阿山了。
从前她在顾从西的内兜里翻出打火机,她扬着脸去问。
顾从西吻她的脸,永远用相同的语调喊她阿山,说没有学会吸烟,打火机是刚刚在路上看见有人买了仙女棒,想要给你点火。
她朝着楼挥挥手,背过身拦了辆车。
飞机起飞的半小时以前,顾琳发来消息问他:从高空向下看,城市是什么颜色?
快门的咔嚓声响起的那一刻,相机里印下星星点点灯火。顾从西竟在疏落的儿时记忆里抓到一缕颜色。
某年天气预报报导次日台风即将来袭,阿山正好被邀请来家里做客,两个小孩缩在墙角听窗外沙土漂泊,下午时,天色暗黄。顾从西问她:阿山,你害怕吗?
阿山的眼睛在黑夜里发亮,她透过被贴了米字型胶带的窗,望着远处模糊的月,牵紧顾从西的手,说快要听见他喉咙里的心跳声。
她的嗓音很好,只是那时有些沙哑,就用那一副好嗓子,囫囵吞下许多年苦涩。她为他唱歌,说曾经在睡前时刻,妈妈也给她唱过。
顾从西的心,慢慢平定下来,仿佛发觉与十年前的晚夜纠缠的那条线,直到现在才用到尽头,线条绷得死直,于是再也难以向前一步远。
阿山没有和他说分手。
他仍旧怀有私心,希望阿山慢一点遇见下一位爱人。
他看着手机里的聊天记录出神,阿山总是喜欢发一只棕色小熊的表情包,最后一条是哭泣。
但阿山早已经不流眼泪了。
未来与过去之间横穿过鸿壑,再无回踏一步的余地。旧时的歌从彼岸飘来,一石惊起千层波。
“蓝蓝的天空银河里,有只小白船……
“桨儿桨儿看不见,船上也没帆……
“飘啊、飘啊,飘到云天外……”
飘啊飘啊,飘到云天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