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1章
十年后。
说书人惊堂木那么一敲:
“上回说到,那燕天骄长眉一挑,对着英雄会上在场的所有人道 ‘三丈之内,刀剑相向,生死不论 ’……”
茶馆里一片安静,即使这个故事在场的许多人已经听了十几遍,但不妨碍他们再次全身心地投入其中,时而惊,时而喜,时而怒,时而赞……
时间不知不觉过去,说书人说完这一段,又敲了一下惊堂木:
“若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再叙——”
大家不满起来:“老陈头,你可越来越会拖了!”
“就是,就是,一个故事要说上好几天……”
还有人扬声问道:“明天也是这个时间点吗?”
一片喧嚷声中,傅舒雅收起桌上的纸笔,放入匣中,在桌上留下茶水钱,悠然出了茶馆。
茶馆外,不知何时下起了细细绵绵的小雨。
傅舒雅没有带伞,正两难间,她的眼睛忽而一亮。
管玉平打着一柄二十四骨油纸伞来到了檐下,朝她笑道:“希望我没有来迟。”
傅舒雅也回之一笑:“你来的正是时候。”
回去的路上,傅舒雅迫不及待地分享起自己今日新生发的灵感,以及写下的诗句。
“我又为燕天骄写了一首诗,你帮我品评一下,若是没有问题,我便要发出去了。”
管玉平有些吃味:“又是燕天骄,你这十年来为她写的诗可比为我写的多了好几倍了,这不公平!”
傅舒雅有些歉意,又有些理所当然:“燕天骄是我的好朋友,又是世无其二的顶尖人物,我只要听到她的事迹就能引发无限的灵感。”她看了眼管玉平,覆上他撑伞的手,“相公,你要对自己有信心,燕天骄虽然是我的灵感源泉,但你可是我的知音。”
七年前,傅舒雅因迟迟不愿回京成婚,被傅相一怒之下断掉资金,她不得不卖诗换钱。
数年的游历里,她不仅开阔了心胸,丰富了阅历,还逐渐找回了当年的诗才,每做出一首诗,往往能迅速传唱天下。
就在这个时候,她正巧遇上被因得罪上司被贬出京的管玉平。
彼时,傅舒雅虽然不再计较当年由他而引起的斗诗,却也对这个人没什么好感。
却不想时隔三年多的初次见面后,他在诗会上,自以为很隐蔽地盯着她看了好久,又在散了会后,扭扭捏捏地私下找到她,向她道歉,又夸赞起她这几年的诗作来。
傅舒雅本以为他只是客套,跟他谈了一会儿才发现他是真情实感。
两人相谈甚欢。
在这之后,但凡是有傅舒雅出场的地方,管玉平就一定会参加。
过了大半年,傅舒雅开始每日收到未署名的情诗,写得缠缠绵绵,一看字迹分外眼熟。
她心中好笑,收下了情诗,却不做回应。
没过三个月,管玉平忍不住找上门,问她究竟是什么意思。
两人因此结缘。
即使过去了这么久,回想起当年的事迹,两人仍情不自禁露出笑意。
一阵风刮来,冰凉的雨丝飘进伞内,傅舒雅没忍住打了个喷嚏。
管玉平将她引到一处屋檐下,把外袍脱下覆在她的身上:“出来前,我让人烧了姜汤,你回去时一定要多喝上几碗。”
傅舒雅应了声,两人又重新撑伞走入雨幕中。
雨越下越大,飞进殿中。
殿内挤满了上朝的官员,但此时大家都吵吵闹闹地围成数团。
一名宦官出现在殿前,不知是擦着额上的汗水还是雨水:“各位大人稍等,皇上还未起身。”
此言一出,殿内嗡议声又起:
“我看今天也悬!”
“这一两年里,十次早朝里倒有近半数不见皇上踪影,这样下去,唉……”
大家忍不住抱怨了一阵,又等了一会儿,都过了下朝的时间了,皇帝却依旧没到。
于是众人都看向被围在最中间的那名身穿绯袍、袍上绣着仙鹤图样的年轻男子。
在在场的诸位大人里,他不仅年轻的过分,相貌也出奇的俊逸。
这便是朝中的新贵,沈凤鸣沈大人。
他这几年来的升官经历堪称传奇,仅仅花了十年便从六部的小官爬到了宰相之位,成为文官之首。
大家明面上都很尊敬他,但背后里也有人嘀咕,说他才不称位,是借助了姻亲关系。
即使等待了这么久,沈凤鸣脸上却没有一丝一毫焦躁的痕迹,相反,他好像是在园中赏花一般从容优雅:
“皇上今日想必不会出现了,诸位大人便各回各位吧。”
众人等的就是他这句话,陆续从殿中离开。
沈凤鸣却没有走,除他之外,场上还留下六名大臣。
他们簇拥着沈凤鸣,前往不远处的暖阁内。
皇上可以不早朝,但政务必须有人处理。
在皇帝不履行职责的日子里,这七位大人便全权负责处理军国大事。
雨声渐渐大了起来。
被厚重帘幕遮盖着的寝殿内,空气中弥漫着沉郁的檀香味,浓重到了刺鼻的程度。
殿内还有敲打木鱼声,念咒声,混杂一片,叫人听了不觉心烦意乱。
一名太监小心翼翼地撩起帘幕,进来禀告:“皇上,朝臣都已经退下了。”
梁叡焦躁地打断他,眼中满是血丝:“沈家那兔崽子来了吗?”
太监战战兢兢地称是。
梁叡当即暴怒,狠狠踢了正敲着木鱼的和尚几脚:“一点用都没有!”
和尚俯首请罪。
梁叡犹不解气,拿起放在台上的写有沈凤鸣生辰八字的人偶又扎了十几针:“去死去死去死去死……你怎么还不死!”
直到人偶上密密麻麻找不到下针的空隙,他才放下人偶,舒了口气。
可转瞬间,他盯着空中,神情惊恐:
“弢儿,你怎么又来了?别怪父皇,父皇也想为你报仇,可沈凤鸣这兔崽子就是死不了啊!他心狠手辣,狼子野心,不仅毒死了你,还一步步架空了父皇,谁知道他日后还敢干什么,父皇恨不得让他碎尸万段!派人去杀他?不行啊!父皇也想让人杀掉他,可他身边有自在山的人保护着,父皇根本动不了手……你说父皇不敢杀他?弢儿,你太让朕失望了!朕含辛茹苦培养你十几年,就教出你这个忤逆父皇的废物?”
梁叡对着空气自言自语,时而暴怒,时而胆怯,时而趾高气昂,时而如丧考妣,与他对话的人物也总在更换。
殿内众人早已见怪不怪,他们竭力不发出一点声音。
直到梁叡的声音渐渐低下,整个人靠在椅子上昏昏入睡。
念经颂唱的和尚道士们熟练地放轻了声音,听起来更加助眠。
不一会儿,殿中响起了沉重的鼾声,大家才缓了口气。
僧人道士们陆续退出,连续颂唱了两天两夜,铁打的人也受不了。
梁叡这一觉睡得挺沉,大概睡了两三个时辰才醒过来。
屋外雨声淅沥,他难耐地蹭了蹭腿,吩咐左右:“让她进来。”
宫人领命而去。
殿内其他人全部离开,并关上殿门,只留下了一个宫女。
她看上去十六七岁的样子,五官清秀,一眼望上去竟与十年前的燕天骄长得有六七分些相似。
梁叡一见到她进来,便激动道:“快点!朕等不住了!”
宫女应了一声,忍下内心的恐惧,从柜中抽出长鞭。
梁叡迫不及待地跪了下来,下一瞬,一道鞭影划破长空重重落在了他的背上,烙下了一道血痕。
他叫了一声,一半因为疼痛,一半因为舒爽。
又是几鞭落下,梁叡慢慢习惯了疼痛,开始不满起来:
“你该说些什么?”
宫女颤声:
梁叡哼了一声,又有些不快:“大点声,没吃饭吗?”
宫女抬高了声音:“……你愿意当我的狗吗?”
殿内鞭声不断,殿外,又老了十岁的童禧耷拉着眼皮,听着哗啦的雨声,将自己缩成一团。
冷风从他的四肢百骸灌入,他心里默念着:
这雨什么时候才能结束啊?
万里之外的青萍派,看着窗外大雨如注的吕清然也正在思考着这个问题。
他不喜欢雨天,这总让他想起一些不妙的回忆。
比如说十年前,那个快要打烊的客栈内,他中了下在酒中的迷药,昏昏沉沉地伏倒在桌上,只能任由程留容将他扶到客房,伴着窗外的雨声,度过了堪称迷乱的一夜。
也比如说七年前,他晋升宗师境,师父正式向他提出想让他接任青萍派掌门,前提是得娶了小师妹。
那个雨夜里,他久久拿不定主意,最后在跳动的烛火下,提笔写下一封信。
一个月后,收信人到了山下。
不巧又下了雨,却是细细蒙蒙的小雨。
他们俩同撑着一把伞,沿着杨柳长堤走了许久,一路上互相分享了各自藏在心中的许多秘密。
他说自己小时候在街上乞讨,曾经偷过别人摊位上的包子,为此挨了一顿毒打。
偷盗不是好事,可他却一点都不后悔。
这也是他记忆中最香最好吃的包子,以后哪怕有了钱,回到了那个包子铺,也无法找回曾经的味道。
程留容说的更多。
她说起自己小时候又多么嫉恨师妹独得师父的宠爱,却又不敢显露出来,只能想方设法地对师妹好,占据她的时间,这样师父就不至于整日都围着师妹一个人转了。
她还说起自己名字的由来,因为她曾经很爱美,所以希望能挽留住容颜,就给自己取了这个名字。
进了自在山后,她也没有就此罢手,会买许多的脂粉首饰漂亮的衣服妆点自己。
但这一切都终止于师父的那一句斥责:“三心两意,能成什么气候?”
于是,她夜里偷偷哭了好久,送掉了一直积攒下来的衣服首饰,从此全心全意地投入到练武中。
她知道,自己的天赋远没有师妹好,只能在上面付出更多才能不被她甩得太远。
她还说,天下第一,谁不想当呢,只是大家都有自知之明,不会轻易说出来而已。
他们絮絮叨叨地说了许多话,直至雨后初晴,阳光展露在云间,他们才相视一笑,分道扬镳。
这也是他与程留容见的最后一面。
半年后,他迎娶小师妹。
再过两年,师父传位于他,他年纪轻轻便成了九大宗门之一的掌门。
从乞儿到掌门,从泥潭到云端,这样的人生,至少应该是成功的吧?
“师兄,你怎么还不睡?”小师妹走了进来,为他关上窗户,一边嗔道,“外面的雨又什么好看的,早些歇息吧。”
他笑了笑,问她:“檀儿还在生气吗?”
檀儿是他们的孩子,今年刚满四岁。
小师妹怒道:“可不是,倔的跟头驴一样,明明是他弄坏了东西,却不肯服软,也不知道是随了谁的性子,你明天再说说他!”
吕清然不语。
今日,吕檀在杂物间玩耍,无意中找到一把破旧的油纸伞,伞面上一片空白,便随手在上面瞎画,被他重重训了一顿。
吕檀很少被他这样训斥过,委屈极了,顶撞了他几句,躲到了房内。
“不过是把伞而已,檀儿想画就让他画吧。”吕清然笑道,“但那伞到底太旧了,明天,你帮我把它扔了吧,再重新给檀儿买几把新伞,随他怎么画。”
身边忽然没了声音,隔了一会儿,小师妹才颤声问他:“你,当着舍得?”
原来妻子一直都知道。
吕清然既为此震惊,又心疼她的付出,满怀歉意将她搂入怀中:
“对不起,是我的错,这几年里苦了你了。”他又许诺,“我保证,从今天起,我的眼里只有你和孩子。”
雨越发大了起来,天空中还隐隐传来闷雷之声。
方掩月处理完杂务,立在大殿前,看着雨中的山峦,久久不语。
十年后,她的脸上又多了几道深痕,却仍是凌厉之气不减。
虽然看着雨中的景物,但她脑中却思索着今日收到的信件。
半年前,齐师兄终于决定收徒,并且,为了弥补曾经的师门,他决定在九大宗门中各收一个徒弟。
这消息一经传出,便在九个宗门内部引发一片动荡。
众所周知,齐克寒是燕天骄的父亲,他们父女俩也是当是唯二的先天。
能拜入齐克寒的门下,少不得宗师起步,直指大道。
于是九大宗门内部为了给谁名额闹了许久,直到前段时间,才商议好了人选。
可仍有人不死心,他们想到了自在山与齐克寒父女俩的关联,打算从方掩月这里入手,看能否多加几个名额。
对于这样的行为,方掩月自然不会理会。
可信件多如牛毛一般地发来,有些还是她欠了人情的前辈高人。
方掩月不能当成没看见,至少也得亲自提笔写一封回信,如何措辞,也得好好研究。
她便是为这些回信所烦恼。
对面的山峦中,隐约可见一个淡粉的身影,在雨中穿梭。
方掩月的视线不觉被其吸引住,盯着看了许久,直到那道身影消失在了树木间,她才惊觉自己浪费了太多宝贵的时间。
到了她这个年纪,每一寸光阴都分外珍贵,不应该浪费在无关紧要的人身上。
方掩月皱眉:或许,她应该和她谈谈?至少让她不要整日呆在对面那座山上。
这样的想法刚冒出不久,门外忽然有弟子冒雨送来急信。
方掩月看了一眼封皮后,脸色一变,立刻撕开。
然后,她读着信,忽而开怀大笑,踏雨而去。
罕有人至的荒漠上,电闪雷鸣。
其间的某一处,已经被不断砸下来的雷电砸出了一个深坑,焦黑顺着深坑向外蔓延而去。
在离深坑一定距离的一个高坡上,齐小斋的亲友恩师正焦急地等待着最后的结果。
眨眼间,又是一道如两人合抱大树粗的雷电劈进深坑。
齐克寒忽然道:“快要结束了。”
沈凤岐心悬在嗓子眼,却什么都做不了。
暗沉的天色聚拢着,歇了一会儿,突然发出一道比以往所有加在一起都更加粗壮的雷电。
劈完这道雷之后,乌云逐渐散开,有那么一瞬,深坑上方的空气中似乎裂开了一道巨大的裂缝。
但没等沈凤岐确定是不是自己看错了,这道裂缝迅速消失。
不用齐克寒多说,沈凤岐立刻朝着深坑奔去,却还是慢了一步。
齐克寒站在坑底看了一圈,肃容道:“人不见了。”
沈凤岐强撑着身体盯着坑底焦黑的痕迹,产生可怕的联想,眼前一阵发花:“小斋去哪了?”
方掩月罕见地对他露出笑容:“别急,小斋没事。”
她的声音里充满了感慨和骄傲:“看到刚才的裂缝了吗?小斋的实力已经超过了这个世界承受的上限,所以被它强行送出去了,我在古籍中看到过这样的说法,也可以说她破碎虚空了。”
破碎虚空?
沈凤岐怔怔地望着前方,不知道该高兴还是难过:“她还会再回来吗?”
“几乎不可能。”方掩月怜悯地看着他,“除非你也能破碎虚空。”
沈凤岐陷入了沉默。
这十年里,在齐小斋的帮助下,他的武功境界以常人难以想象的速度攀升着,但时至今日,却卡在了大宗师这道关卡上,怎么也踏不出下一步。
有生之年,他真的能达到这样的境界吗?
沈凤岐不知道。
但他知道,如果不去尝试,便什么也不会发生。
沈凤岐下定决心:
就算再怎么困难,哪怕坚持到他老死前最后一秒,他也绝不会放弃!
沈凤岐看向身边的齐克寒和方掩月,正要张口请他们下狠手训练自己。
可就在这时,他身边的空气中忽然张开了一道裂缝。
一只手顺着裂缝伸了出来,捉住了他的手臂,将他带入裂缝中。
裂缝内还传来熟悉的声音:
“爹,师父,我感受到有一个元气更加充沛的世界,就在离这不远处。
“我先走一步,为你们探路。
“至于阿岐哥哥,我不太放心,就先把他带走了。
“咱们十年后再见!”
——番外《十年后》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