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人间的气氛并不友好,甚至有种拔刀相向的胁迫感。
邶恒却并未在意,只是将老者脸上转瞬即逝的震惊尽数看进眼里。
而后,老者缓缓摇停转经筒,又恢复原本清冷且幽深莫测的神态,轻拍了几下侍卫紧邻成肉墙的肩头。
侍卫得了命令,怒容稍纵,同时朝两侧让了半步,给老者腾出条通道。
姜馥迩这才将手从缠在腰间的鸳鸯软钺上放下,跟着语气柔和向老者赔不是:“我家公子向来口无遮拦,还请您多多包涵…”
老者并未理会她这句致歉,泛灰的双眼紧巴巴盯着姜馥迩,声音干涩:“姑娘从何来?”
这话问的…
姜馥迩当即觉得自己是被人识破身份,略显心虚地收了收下巴,以此躲闪老者步步紧逼的目光。
可她自打苍山出来,从未遇到过士绅,除了混进安阳侯府外,也没跟任何显贵接近过。
若这老者认不出邶恒,那便该与安阳侯不识,又岂会认得她??
如是想,姜馥迩反倒轻松下来,坦然道:“我只是个随从,先生何故如此发问?”
老者忽然僵硬地咧开嘴笑了,但笑貌并不美,反倒像枯树皮上裂了个口一样干瘪。
“姑娘长了副好皮囊,倒该像我这法徒一样,寻个好人家嫁了,才能保后生富贵安康。”
被不熟悉的人如此奉劝,姜馥迩并不觉得是善意,反倒认定是种冒犯。
她稍挪眼,看向正被婆子搀扶着走出驿站的新娘,木讷的姿态和周围侍从的谨慎,反倒让她觉得邶恒此前的恶语也不无可能。
“您过奖…”姜馥迩收回视线,仍旧保持笑容,实则心中万般警惕。
“不知哪家公子娶亲,能有如此阵仗?”
“雅南小郡王,周子潘——”
语未讫,姜馥迩便听身后拖拉木椅的声音,随后跟来一声冷笑,“嫁他还能保富贵平安?他将将而立之年,正妻已换了四五个…”
姜馥迩没听过这个人,却因他做事荒唐皱了皱眉。
老者随之将视线转到正悠悠剥果壳的邶恒身上,依旧保持那副不达心底的笑容,“与公子相比,倒也不算罪大恶极。”
似是早就习惯旁人如此挖苦,邶恒面不改色,往嘴里又投了颗果粒,洋洋洒洒地笑起来:“要说你这法徒倒跟你蠢得不相上下,竟上赶着往狼窝里跳。”
闻言,站在老者身旁的两侍卫铁拳紧握,一副气恼至极的模样。
老者却无动于衷,唯一不同便是脸上的笑容较之刚才又深了些。
“这么多年,公子的性情丝毫未变。但也还是…妥协了那些歪门邪道啊…”
邶恒不屑:“要说歪门邪道,你们口中所谓什么恶魂附体,嗜灵侵魂倒更胜一筹。”说着,邶恒摸了摸中指上的宝石玉戒,“当年圣人遣散了你们这群无用高僧可谓明智之举,否则早就成了祸国殃民的恶种。”
老者忽然笑出声,声音仿佛风沙掠过荒漠一般撕扯着。
他并未再说一词一言,又重新转动手中的诵经桶,嘴里嘟嘟囔囔念叨着什么。
姜馥迩只觉这声音嗡嗡作响,像只极小的虫子从耳朵飞进头颅,而后迷了方向似的,在脑袋里横冲直撞。
她立刻抬手捂住耳朵,试图将这种无法忍受的噪音隔绝体外,可那声音就像在体内生根发芽,即便捂住双耳,体内留下的回音也足以令她狂躁难安,血脉喷张。
呼吸紊乱之际,老者忽然止了声,才让姜馥迩脑袋一轻,身体踉跄摇晃。若不是邶恒及时出手拉了一把,她便直直载到地上去。
老者交代侍从结了银子,便在另一人陪同下转身走出大堂,上了门外静候的马车,与婚队一并再出发。
“你什么毛病?”
邶恒松开手,依旧满目惊讶看着姜馥迩。
他的不满自然说的是刚刚发生的一幕。
在旁人看来,他只是将自己欲向人下跪的侍从拉开,可他却实打实看清了姜馥迩痛苦至极的表情。
就像在水下憋了太久被突然拉出水面一样。
姜馥迩卖力地大口呼吸,直到体内气血恢复如常才嗫喏着问:“大公子认得那人?”
邶恒依旧质疑地看着姜馥迩,心不在焉道:“姨母出事后,宫里人请的一群故弄玄虚的高僧。”
姜馥迩不清楚这些陈年往事,只木讷地点点头,“他怎说你妥协歪门邪道??”
话音刚落,掌柜就端着两碗热腾腾的馄饨和菜饼放在邶恒刚落座的地方。
邶恒随手拿了张菜饼,又懒散指了下身边的位置,示意姜馥迩坐下,直到见她会了意,才缓缓道:“我这玉戒是用尸油盘的。”
姜馥迩挑眉,颇为意外地看向他拿菜饼的手。手上的玉戒和宝石通体翠绿清澄,绝对不是便宜饰物。
“大公子还信这些??”
“说这东西不祥,我只是不信邪,想知道还能怎么不祥。”
邶恒展开手指,欣赏宝物似的看着那枚玉戒发散幽暗光彩。
“可我看那老头挺邪乎的…”姜馥迩想到自己刚刚的异常又想到步伐木讷的新娘,追问:“大公子说那新娘是不是中邪了?才要嫁给那么个纨绔?”
提到纨绔,邶恒挪眼扫了她一下,看她一脸深信不疑的发问,才冷笑道:“我猜的你也信??”
姜馥迩确实信,而且凭借刚才的异常,她就更信这老头绝非善类。
“你这人嘴毒,倒也不骗人。我看那姑娘体态僵硬,便有些怀疑了。”
说着,她也伸手捧了碗馄饨,小心吹散浮在汤面的葱叶。
瞧着姜馥迩吃他饭但不说他好的样子,邶恒忍不住想骂她句厚脸皮。
可姜馥迩将颈间头发拨开的动作,又让他当即想到老者此前的那个惊愕眼神。
“刚刚,你怎么了?还打算下跪拜师?”
听着这句调侃,姜馥迩没抬眼,更没打算告诉邶恒自己刚才是因听了经文感到不适,毕竟邶恒完全不受影响。
“我跟你说了,那老头会巫术,我寻思着,兴许还是种只对姑娘奏效的诡计。”
邶恒漫不经心“哦”了声,视线依旧放在姜馥迩白颈上。
姜馥迩忽然转移话题,左右看了眼,又问:“我师兄呢?怎么没跟你下来?”
“那废物,说是回去补觉…”
姜馥迩点点头,看邶恒也埋头吃起来,这才收了满腹疑惑,安静进食。
太阳也才显露头角,大堂内不及楼上睡房,处处显得清冷。
用了餐,邶恒依旧不付账,让姜馥迩把自己所剩无几的银子全部拿了出来。
姜馥迩自是忍受不了邶恒如此刁钻的态度,除却晨起卖狐狸收入囊中的一贯钱,她索性将手上所有余银全部给了他。
可邶恒哪会在意这点银子,他只顾着催她离开,便将那点碎银随手扔进了门外的乞丐破碗里。
姜馥迩跟掌柜留了话,让师兄睡醒往下一所城池赶。
途中只一条官道,以师兄的速度,定会在途中相遇。
见邶恒已走出驿馆,她急忙检查了行囊和钱袋,也跟着追了出去。
两人一前一后在闹市中无所事事闲逛。
姜馥迩拉着马车走在邶恒身后东张西望,对闹市中的一切都充满好奇。
直到两人转过三两街角,邶恒刚经过一个白玉牌坊,就毫无预兆地调转了方向,径自走进家华衣行…
只是,他走到门口才忽然想起什么,回过神朝正在拴马的姜馥迩散漫挥手。
自知没什么好事,姜馥迩本不想上前。可邶恒那张随时会骂人的嘴还是让她没做什么犹豫,耷拉着脑袋走上台阶。
像个不受宠的亲随跟在邶恒身后走进店铺,却见他随手取了件颜色素雅的短衫和衣裙,反手递给姜馥迩。
“你那衣服沾着血,还敢跟着我出来晃荡?”
邶恒没回头,视线落在几个见到她羞羞答答以扇蒙面的女子身上。
姜馥迩不喜欢这么素净的荼白色,可好不容易得来的一贯钱也容不得她有太多选择。
只是接过薄衣前,她把脑袋伸过去轻声试探:“大公子相赠,我倒可以勉强穿上…”
邶恒懒得理她,直接松了手,又往女子选扇的柜台踱步去。
被他松开的衣服险险落到地上,姜馥迩弯腰去接,才发现那布料看着普通,触感却异常滑顺柔软。
正抱着四处环顾可供换衣的座屏或遮羞帘,又听邶恒忽然喊她:“展香,过来!”
他声音本就洋洋盈耳,平日里话音不大,但多半懒散。今日扬声唤她,才发现这声音稳中有力,倒莫名添了些勇敢果断。
本就无意理他,疏忽间却发现他眉头瞬间皱起,又是一副狠咧咧的胁迫样,姜馥迩才立刻调了方向,穿过人群走近。
“干嘛?”
姜馥迩依旧对他心怀戒备,只觉得邶恒不怀好意,许是又在打什么算盘,想摸摸姜馥迩从侯府取的银子还剩多少。
正坦白从宽,将钱袋卸下。
姜馥迩鼻尖忽然飘过一抹浅淡的迦南香,再抬眼,入目一张镶了耀眼宝石的面纱已覆在面前。
下一刻,邶恒毫不见外地拨开她鬓角软发,将一侧珍珠耳挂戴在了她泛了微红的耳朵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