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晏心情正巧愉悦,脚步轻盈地迈下了台阶。
她不像是从前,若是从前那样,她心情愉悦是会蹦蹦跳跳的,恨不得叫身后的辫子也一起跳起来。可是现在她不一样了,她学会藏了,把愉悦的心情藏起来。
李晏心里虽然是开心的,但是她是面无表情的。
步子也是端庄的,头上的步摇并没有过猛烈的摇晃,反而是很平静的。
她走下台阶,便见着台阶下的莺儿等着她。
“公主。”
李晏点点头:“事情已经办妥了。”
她们正准备回自己的禅房去。
却见着旁边树下有一位老僧人。僧人眉毛浓厚,尾尖的眉因为过长而拖了下来。
“施主。”
李晏见他身前的桌上摆着不少红色的木板,便指着问了他这用处。
“施主,此乃我寺的祈愿树。施主在牌子上提笔写下心愿,挂在树上。佛祖便会保佑你。”僧人眼神有些叫她看不清。李晏怔了一下:“好。”
她取了笔,蘸了墨汁,提起袖子在板子上写了起来。
写完后双手奉上给那位僧人:“还请师傅帮忙挂上。”
不过只是初冬,寺庙里的香樟树仍是郁郁葱葱。树上挂满了红牌,随寒风摇曳却也别有一番风味。
李晏的牌子被挂在了树上。
跟着风也一起摆动了起来。那风一吹,牌子才反了过来,露出来四个秀美的字体:平安归来。
....
风雪过后,西凉惨白一片。
军队又继续在天地间缓行。今日风雪已经不同昨日,恶劣的天气已经渐渐有了好转。
天气寒冷,战士们在雪地里前行,难免要耗费许多体力。不过几个时辰,白无路的肚子便开始响了。
白无路自己捂着那不争气的肚子,默默地叹了口气。
谢闻昭伸手递给他一块饼:“喏,先吃着吧。等到了午膳再多吃点。”
白无路接过饼:“谢谢啊。”
那饼拿在手上便知道是有多硬了。西凉寒冷,这类面食压根就抵不住这温度,很快便硬去了。硬度是堪比硬石的,一口下去便会叫人牙齿崩了。
白无路用手指在饼上弹了弹,便发出了坚硬的敲击声,他一笑调侃道:“谢兄是要谋杀我?这么硬的饼?”
“爱吃不吃。”谢闻昭想去抢,却又没抢到。
白无路把他藏到了自己包裹里去,继续专心骑马。
前方,煞白一片中,一点墨色袭来。
众人定睛一看,那人正是侦骑。远处他挥舞着红旗,大喊:“报!!!前有西凉骑兵!!!”
大辰军队听到,纷纷拔了剑。
远远便看见一大片不同于白色的色彩映入眼帘——那正是西凉兵。旌旗飞扬,气势汹汹。
谢闻昭好像又想到了黄沙漫天的场景。
他嘶哑的声音响彻着:“冲!”
万千士兵听令上前,奋勇相搏。
刹那间,西凉兵、大辰兵已经相战在天地之间。一点一点,不少的士兵倒了下去。漫天的飞血溅出,将苍白雪地染作殷红。伏尸百万,流血漂橹。
谢闻昭和白无路二人跳下了战马。
一枪一剑,冲向了前面的西凉士兵。疯狂地挥舞着,斩杀出一条血路。
一战过后,谢闻昭发觉自己精疲力尽,额上挂满了虚汗。他半蹲在地上,将一只手扶在膝盖上,另一种手扶在插在地上的枪上,大口喘着粗气。蓦然,他一口血啐在地上。他慢慢站起身来,把嘴角的血迹擦干净。可方才站起来,便觉得背后那伤口隐隐作痛。
他才想起,这是那次滚下山坡时,被石头凿出来的伤口。
山洞一事后,他的伤口并没有那么快的好去。虽然他也在用李晏给的良药,但是每日不停的训练,不停地扩张,叫着伤口刚恢复却又破裂。如此反复,并未停息。
谢闻昭又想到了她。他忆起了昨晚做的梦,明明很冷,他却也做了梦。
他梦见他喊了李晏一声,李晏方才想要转头,梦便醒了。
徒然,一声兵器相互撞击的声音在谢闻昭身后一响。
他转头一看,是额上满是血的白无路冲着他喊:“发什么愣啊!”
原来是一个西凉兵正想要偷袭他,却被白无路逮了个正着。西凉兵神色慌张,举着盾牌和弯刀,连忙向后退了几步。嘴里喃了一句西凉话。
谢闻昭能听懂他说的:别过来。
谢闻昭没有理会他的警告,又拎起了枪,冲着西凉兵击去。枪入西凉兵心脏,洒出热血,喷溅到了他脸上。
只要一击他便倒了下去,再无动响。
两个时辰的作战,叫这两个年轻人彻底虚脱。周身的西凉兵被尽数杀光,不留一丝。二人瘫倒在这万千尸首了,面朝着天,难以爬起来。
两个人的头彼此挨着,同声喘息,水雾从他们嘴里冒出来。
一枪一剑,俨然矗立在苍茫雪地。
他们平躺着注视着上天为他们赐下朵朵飘雪。用自己整个炽热的身躯去迎接这上天的恩赐,等那雪花落在身上与自己融为一体。
白无路举起手指着天空,憋出最后一口气:“痛快!”
从战场回来之后,谢闻昭才知道白无路的手臂上被西凉兵砍伤了。
天气寒冷,白无路还得露着半边肩膀让军医包扎。他小臂的地方因为天寒而被冻得苍白,只有那被砍伤的肩膀处
血淋淋的,血与肉相交着,叫人看了眼疼。伤口周遭泛红,肿胀的似是要爆裂。
“军医军医,你快些!我快冷死了!”白无路叫喊着。西凉天气寒冷,白无路的体温都比这鬼天气热出好几个度。坐在床上的他周身散发着雾气,如同置身天堂。
“将军且先别急,让我给你上好药。”军医很沉稳地道。
谢闻昭见这一幕笑了笑。白无路虽然不过比自己小了几个月,但是和自己性子上却是截然不同。谢闻昭是偏向于沉稳的一类人,而白无路则还是保留着少年朝气,性子也是很皮很幼稚的那种。
他永远都可以那么开心,那么开朗地做自己。
他也好像永远都可以活蹦乱跳的像个孩子似的。
军医替白无路包扎完之后就退下去了。只留着白无路一个人在原地喊着疼,他扶着自己的那只胳膊,还想去扒拉着,看那包扎的情况。
谢闻昭走上前去:“疼你还那时候冲得那么猛。”
白无路一笑,露出颗虎牙:“为国效力嘛,冲的猛点值得了!”
谢闻昭拍拍他笑了。
军帐里火正烧着,噼里啪啦地发出些响声。白无路盘腿坐在旁边,呆呆地看着火光。橙黄的火光落在他眼里。
“谢兄啊,你说这回又得多久才能打完。”
“怎么这么问。”
白无路一笑,有些沧桑:“总觉得这次比以前都难打。军师都说了西凉人这次把主要火力都集中在东西面。可我这两天下来觉得他们都没出真伎俩...怎么会这么轻易呢。”
谢闻昭正想伸手拍他肩膀,忽然想起他左肩正受了伤,后又收回了手:“别担心,阿路。会好的。”
他觉得白无路今天很奇怪。若是往常的话,他就算是真的仗很难打,吃了败仗,他也还是会活蹦乱跳的跟大家开玩笑。可是现在确实格外消沉。
“阿路,你这是怎么了。”
两个人四目相对。
“谢兄...”
他忽然转向谢闻昭,抓了抓脸颊:“算了,谢兄啊,我以后叫你阿昭吧。你就比我大几个月,叫兄感觉也挺生疏的。”
谢闻昭隐隐记起,好像也有人这么对他说过。
他点了点头:“好。”
他目光全都注在火光中,低声道:“给你讲个故事吧。”
有一个出生富贵的少年郎,不学无术,贪图美色。
他从前就不爱读书,可是他爹却一直逼着他读书。他一生气便跑出去玩,交了些许狐朋狗友。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他便整日和那些狐朋狗友混杂在一块,整日在青楼花天酒地。
在那里,那位少年郎遇到了一位想要相伴终生的女子。
他第一次,想要为一个女子奋不顾身。
谁曾想,他竟然为了这个青楼出身的女子,出手打了高官的儿子,给自己家中惹来了祸患。
那天,他在青楼一直没有见到那位姑娘。
他吵着嚷着要上楼去见那位姑娘。其实他一上楼便见着那位姑娘了,姑娘背对着她,告诉他两人之间并无情意,望公子早些回去。
而后,他便看见那个高官公子,那张被他打的鼻青脸肿的令人作呕的脸,出现在他的眼前。他臃肿的脸庞,至今还叫他恶心。他伸手搂着青楼姑娘走进了房中。
他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便被人一拳打在了脸上。他往后退了两步,鼻下已流下来一抹殷红。浑身麻木,只是任由他人的践踏。
少年鼻青脸肿、伤痕累累回到家中,却见着门前停着一辆车。一箱一箱的金银不断地往外面搬出去,他只敢躲到边上去。看着门前的官员将自己家中的一切掏空。
他后来才知道,这一切都是因他而起。因为他为了一个本就不值得的女人,和一位高官公子起了纷争,如今让他家中尽数财产充公,家人走散。
少年郎心灰意冷,他于一日游走在林中时,误打误撞地遇到了一位高人。
一位拯救他的高人。
这位高人姓白,江东白氏是也。少年早些年听过这一名头,自古便以用剑出神入化闻名。少年年少时虽然对读书不感兴趣,但舞刀弄枪的倒也有些天赋,小时候也弄过一阵,后来还是被父亲掐掉了苗头。
白姓高人隐居山林,称道遇见这位少年郎实为缘分,他问少年郎是否有心思跟从他学剑。
少年郎犹豫不决,但他看到白姓高人的眼神时,他想到了自己那位严厉而又偏执的父亲,他还是下定决心了。
少年极具天赋,不过几年时间,便将剑术练到了出神入化。
他想要弥补自己心中多年的愧疚,他决定下山去寻找自己失散的家人。
他拜别了高人,他还记得高人那时的眼神。
再到山下的时候,民间已经变了许多。他在榜上见到征兵的启事,便想到了一个计划。他虽不是读书的料,却在武艺这方便别有一番造诣,说不定自己也能在军营里谋个一官半职。若是自己当了官,之后有了人脉关系,他也
便更容易找到自己失散的家人。
他担心自己原先的身份不被待见,便化了姓名,来到了军营。
谢闻昭头一次发现,白无路的眼里竟然盈盈的,有些泪珠。这是他认识白无路这么久以来,头一回见到他哭。
“阿路...”他像是见到了自己的弟弟一般,作为兄长,自己也不住的同他共情。
“所以,阿昭,我现在已经有我妹妹的消息了。”他补充道,像是寻到肉骨头的小狗,不停地摇晃着自己的尾巴,“他现在就在京城,等到时候我真的找到她了,我就把她接到大宅子里去,好好补偿她,也算是替我自己赎罪..”
白无路第一次在军营里同别人坦言讲自己的身世,他原先并不想要告诉任何人。但是今天,太多的情绪都积攒着,让他心里很胀,没有办法再容下过多的心事。
而他今天的伤,也是因为这件心事而来的。
白无路搓搓手,看着火光:“战争什么时候可以停止,我太想回去了。”
“阿路,会结束的。你会找到你妹妹的。”
白无路一笑,露出半边虎牙。他已经不同方才的忧愁,显然一副生机的模样:“但愿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