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李的咳嗽越来越严重了,有一次咳嗽咳出血来了,他自己也感到害怕了。有一天赶集回来,顺道去了赤脚医生赵大官那里,他基本上头疼发热都找赵大官,赵大官可能比他自己都熟悉他的身体。他在门口找了个凳子,用袖子抹了抹板凳,伸头朝屋里瞅了瞅,看到赵大官在忙,他正在给小孩子打水痘疫苗,就坐在那里等他。春日的阳光照在身上,像小猫的爪子挠你的背,让人有些昏昏欲睡。老李忍不住打起瞌睡来。赵大官看完病人,给老李倒了杯水,问老李有什么事情。老李嗫嚅着,拿出上次秋福带他去镇医院拍的片子,说,“上次我咳嗽不是很严重嘛,俺儿子非要带我去医院看看,医生给拍得片子,医生还吓唬我让我在那里住院。嗨,我才不信那些医生,俺们村有个老头也是在医院住了几天院回家后就不行了,现在医院真是没良心啊,坑钱。”
赵大官看了看片子,对老李说,“你这个片子看起来还好,但是你确实要注意。你看你这个肺大泡和正常人的肺都不一样,别人的都能收缩回去,你的没有弹性了,严重了先是肺气阻,走路都喘,再严重指不定就要肺癌了。”
老李头不信,说,“怎么还能这么严重啊?你别吓唬我”
赵大官抬起头看了他一眼,说,“我吓唬你干啥,得了那个病,没钱治,可不就等着死了啊。”
老李头笑笑没说话,拿着片子就回家了。他当了一辈子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想到癌似乎就觉得是世界末日,他不敢想得癌以后的生活如何继续,后来的夜晚,老李喜欢坐在院子里抽烟,夜色像一个梦魇,似乎想将他吞噬。周围的树在风中唰唰作响,似乎在为他奏响哀乐,他觉得房子像一张大网,他被缚在里面,无法动弹。
有时和美玲吵架了,他嘴笨也不会还嘴,就在喂猪的时候用勺子打猪,猪被打的嗷嗷叫。
美玲看到他打猪,就要骂他,“你就那么点本事,拿猪出什么气?”
老李头也不吱声,提着桶进了屋。
以后的日子里他会时不时看看挂在屋檐下自己用柳条编的篮筐,用手摸摸自己用了很久的镰刀,磨刀石。每个人都忙着工作赚钱,没有时间去探寻老李头内心的所思所想,那彷佛是浪费时间、是痴人说梦。
那个夏天格外的热,中午走在太阳底下感觉要被烤糊,狗有气无力的趴在屋檐下,吐着舌头,呼哧呼哧的喘着粗气,因为久不下雨,水库里的水下去了一大半,似乎露出了河床。秋福晚上要起来好几次去院子里用井水冲洗身上,默默也被热的满头大汗,春丽时不时起来给默默扇扇子。
那天晚上,秋福和春丽早早躺下睡了,两人刚进行完一场运动,彼此比较满足,正躺着聊天。听见有人拍门声,秋福坐起来朝着大门口叫,“谁啊?”,敲门的人没有回答他,仍然在继续敲门,秋福骂了一句就起身去开门了。打开门一看是自己的母亲美玲,问美玲,“怎么回事啊?这么晚了。”美玲焦急的说,“秋福,你爸爸喝农药死了。你赶紧去看看。”
秋福说,“你等我一会,我回去把衣服穿好。”
秋福穿好衣服跟着美玲去了老李家。美玲一边走一边说,“这个死老头,人家说他可能得癌症,他就自己吓得喝药死掉,那么点胆量。我今天回家没看到他,以为他出去窜门去了,到了晚上还不见他回来,就寻思出去找他,妈呀,一看猪圈那里躺着一个人,口吐白沫,旁边放着一瓶敌敌畏。这个挨千刀得,就这样死掉了。”
“我抽空得去找赵大官,他落不得好啊,去吓唬一个老头。”
秋福在猪圈边看到已经死去的老李头,把老李头背到炕上,老李头已经凉透了。本来矮小的身体此刻蜷缩成一团,似乎很痛苦。秋福安顿好老李头,又去村支书那里打电话,村里没有路灯,只有月光照耀的微光,秋福走在村里路上深一脚、浅一脚,他觉得此刻老李头就在自己的身边,他在向自己告别,他在表达自己的不满。
到了村支书家里,秋福说明了情况,之后打电话给姐姐们报丧。
秋福先给他的五姐打电话,五姐赶到她们村村支书家里的时候,秋福已经在电话边站了好久了,村支书在旁边看着他,他似乎不知道如何开口,五姐问,“秋福啊,你找我有什么事吗?”
秋福有些哽咽,“咱爸喝药死了,你赶紧回来吧。”
五姐听到沉默了一会,你别担心,“我一会让你姐夫把我送回去。咱妈还好吧,你让春丽先把咱妈接到你家里去,等咱们姊妹回去再商量。”
五姐是所有的姊妹中能拿主意的人,同时也是最孝顺的人,当时美玲家里困难的时候,还想把她送人,最后因为海昌死活不肯,才作罢。老五结婚后也隔山差五的回去看美玲她们。秋福当上班后的在单位宿舍的被褥也是五姐给他的,是老五结婚的新被褥。
老二、老三因为离得远,没有立马赶到。但是她们都承诺以最快的速度回家。
当晚海荣买了火车票,乘坐绿皮火车,硬生生坐了20多个小时回的家。火车上挤满了人,海荣紧紧抱着自己的包,里面装的从银行取的钱以及给美玲带的东西。她一晚上也不敢睡觉,旁边的胖男人睡着了头靠着她身上,她赶紧往边上挪了挪。她一直抬头看着窗外的月亮,想象着父亲的样子,这些年海荣在外面打工,看到老李头的机会也不多,印象里他沉默寡言,喜欢蹲在村头抽旱烟,家里的事情都是美玲做主。她们对父亲也不亲近。
姐姐们陆续赶来,看到了老李头的黑白照片挂在堂屋的正中央。照片还是很早以前照的了,那时候更年轻一点,嘴角挂着若有似无的笑,他的眼睛似乎盯着某处在看。堂屋角落里的水缸上放着前一天吃剩的饭菜,许多苍蝇围着嗡嗡的叫,夜晚的热风吹进来,吹的人头脑发胀。
大姐海超四处瞅了瞅,她的眼神犀利,甚至带着怀疑的表情问秋福,“咱爹为什么想不开去喝药?他那么胆小的人,还敢喝农药?”
秋福看到海超就低下了头,有些烦躁、沮丧地说,“咱妈去叫我我才知道的,他和咱妈说以后可能得癌症,指不定要拖累咱们。”
海超拉着脸指责秋福,“咱爸最亲你,就你这么一个儿,你有时间不知道多关心他一下?”
秋福忙活了一晚上,头发乱糟糟的,嘴角新长了胡茬,平时穿的板正的衣服此刻也皱起来拧在一起,两只眼睛布满了红血丝。
海超看着秋福这个样子,摆摆手,说算了。毕竟以前有什么事情都是姐姐们帮他顶在前头。村里的李少田处理丧失比较有经验,谁家老人死去了都去找他帮忙,李少田到了之后告诉秋福他们应该怎么做,他说“按照风俗老李的尸体需要在堂屋摆放一天,你们去找个门板,把他放在上面,然后再雇个哭丧的,你们跟着哭。第二天再找殡仪馆拉走火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