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一澄觉得越折枝当真是她的小福星。
自从遇到越折枝,她出摊卖货的速度格外快。
四十二斤的鲢鱼,十五文一斤,她本打算六百文直接卖了,好赶快赶回去给越折枝买衣服。
谁知刚出摊没多久,和周围商铺寒暄都没寒暄上,就碰上李府嬷嬷来采购。
嬷嬷一见如此大的鲢鱼,脸上的褶子都堆出花来,直呼好兆头。
好像眼前的不是一条鱼,而是一颗金元宝。
谈一澄连笑脸都还没赔上,就被一贯铜钱砸得晕头转向,满脸乐呵。
“谈女君今日的鱼颇佳,正巧李少姥有喜事,多的银钱便当给女君添一份喜气。”
嬷嬷也心情十佳,这野生鲢鱼品相极佳,若是上了今夜晚宴,想来必然少不了李少姥的赏钱。
平日锱铢必较的她,也难得在谈女君这大手一挥,豪横一把。
“那就谢过嬷嬷,谢过李少姥了!”
谈一澄拱手道几句恭喜,心里念着的都是家里的小男人。
前世她是个孤儿,一生亲缘不厚,死后估计都没人收尸。
今世幸得再生,先认了渔妇为母,又结识一堆可敬可亲的乡亲们,再到现在买下越折枝,过上小日子。
新一生的日子虽然清苦不便,但其中甜透的滋味却是她在现代不曾尝到的。
因而她无比喜爱人生每一刻,也无比喜爱着出现在她生命中的每个人。
兜里又是沉甸甸的,今天便带着越折枝买几身他喜欢的。
这两天天气还暖,她多打点鱼,年前再给越折枝赶身新衣。
生活越过越有盼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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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折枝在谈一澄走后,立刻四处翻找起来。
他得找到那纸卖身契,才能真正有机会走掉。
翻了半晌,整个屋中乱作一团。
越折枝找寻实在无望,正绝望之时,鬼使神差想到那间他从未涉足的书房。
虽然男子不能进书房,但……
他咬咬牙,一鼓作气推开小门。
小门吱呀作响,露出书房真容。
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可见主人平时爱惜得当。
书桌上笔墨纸砚一应俱全,空气里还有淡淡的墨香。越折枝匆匆扫过几排书架,其间内容颇丰,自名人传记到兵法谋略一应俱全。
它的主人不像是个山野渔妇,反而像是个多年苦读的书生。
书房一尘不染,让他的翻找束手束脚。
到底在哪?
越折枝脸上止不住冒出汗,心脏怦怦直跳,没理由的恐慌弥漫到全身。
突然,一个不察,竟向后倒下,带着一排书倒下。
他刚从书中爬起,就听到开门声。
顿时,越折枝脑中轰鸣一声,从后脊开始发凉。
他心跳如雷,整个人定在原地不敢有任何动作。
谈一澄的问话从背后响起,越折枝满脑子都是一个念头。
他完了。
谈一澄刚进家门就听到一声巨响,又见家里纷乱,还以为是进了贼人。
为什么不见越折枝的身影?怎么连个呼喊声都没有?
莫不是出了什么事?!
这个念头一闪过,她吓得三魂六魄都要飞走。
谈一澄紧绷神经,随手拿起院里的镰刀,捍卫自己的小家。
直到她从最乱的厅堂走到书房门前,也只有她一人神经兮兮。
推开门,她分外爱惜的书房此刻成了重灾区,她可人的小夫郎正在书海里艰难爬起来。
谈一澄环顾四周,不见旁人的踪影,才松了一口气。
一股无名的怒火涌上她的心头,谈一澄深吸一口气,尽力保持冷静,才冷声问道:
“你在干什么?”
随之落地的,是一声镰刀落地响。
越折枝像个木偶人一样,缓慢地扭过身体,对谈一澄那张平静又暗藏汹涌的面容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
“我,我……妻主……”
他嘴唇嗫喏半天,也道不出个所以然来,害怕得连“奴”的自称都忘却。
谈一澄第一次觉得越折枝脸上的黑痕这么碍眼。
她竭力遏制心头的怒火,抬起手指,指向那扇小木门。
在她不自觉间,这一声的语气分外狠厉。
“现在,你出去。”
越折枝大脑一片空白,他完全不知道自己是怎样迈开的步子。
每一脚都是□□在拖着他的灵魂走,他想起幼年挨得第一顿家法。
母亲极为疼爱他,比起同岁的男儿,他的衣服总是最华贵,珠钗总是最时新的。
母亲甚至在不经意间说过,无论他日后可会有妹妹,这硕大越家都有他一份。
他虽学礼仪,读诗书,可在家中也算娇横,是个无法无天的小大王。
直到他与父亲捉迷藏时,躲进了母亲的书房。
母亲一发现他,便大动肝火。
“男儿怎能进书房!”
那是越折枝第一次见到母亲如此恼怒的样子,也是他第一次挨了重罚,往后一月都不曾下床。
他的父亲也遭受牵连,被关进祠堂半月才放出来。
自那时起,书房对他而言就是禁地。
那份疼痛本深深刻在他的心底,即使后来母亲向他致歉,男子不得进书房也刻进他的脑中。
越折枝扯出一个苦笑,失魂落魄地走出书房。
回应他的,是谈一澄愤懑关门的巨响。
是他贪图太多,起了歹心,自以为有一点小聪明便料事如神。
却不想,人算不如天算。
越折枝无力地跪在厅堂中,双手抵住地,才勉强撑起身体,等待谈一澄的秋后算账。
谈一澄一见越折枝落魄的样子,心里就揪疼了几下。
一边恼火他随意乱翻,扰了这片她珍视已久的地,一边又后悔方才语气重了些,吓着本来就瘦弱的小人。
可她一腔怒气未发,只怕倾泻在小人身上更让他难堪,也只能以收敛书房来平磨心境。
一个时辰过去,谈一澄才收拾好这片混乱。
值得庆幸,越折枝没给她作出太大的幺蛾子,书本纸页一张未少。
除了废人力,也无别的损失。
一想到家中还有几处混乱等着她,谈一澄便免不住有些头大。
谈一澄斜靠在刚收拾好的书架上,静静沉思越折枝此番的缘故。
能值得平日里不显山不露水,除了被那些轻浮话逗得脸红外,心情都平和如水的男人如此焦急,翻箱倒柜的东西必然于他格外重要。
二人不过相识几日,越折枝除了一件她给的狐裘大衣外,什么都没有。
有哪些东西既对他重要,又不能让她发现的?
钱财?
越折枝连她娘给她准备的彩礼都翻出来了,谈一澄刚刚顺道点过里面的数额,分文未少。
谈一澄脑内一团乱麻,摸了摸钱袋,顷刻间,灵光一现。
她掏出腰间钱袋,对着窗外日光打开绳结。
压在银钱下面的,是一张卖身契。
既然身外物没有值得越折枝留恋的,那越折枝本身呢?
谈一澄觉得自己像被狠狠打了个巴掌,一张脸生疼。
枉费她一心都是这个男人。
她扪心自问,近些日子无愧于他,只图有个人安生过日子。
却不想,人当她是乐子。
谈一澄冷凝神色,踢门而出。
她从未如此生气过。
现在她能感觉到自己极其清醒,极其理智,也极其愤怒。
谈一澄的低气压毫不吝啬地包裹越折枝,他混乱的思绪一僵,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跪了一个多时辰的双膝已经肿起来,久跪后血液不通让他格外难受。
但更让他难受的,还是第一次见到谈一澄如此冷峻的面容。
他看到谈一澄的靴子一步一步走来,只觉得自己的世界要被踩得天崩地裂。
那双素来温暖的手此刻却像烙刑一样火热滚烫,捏住他的下巴,让他无路可逃。
他被迫与那双暗藏疯狂的眼对视。
他只听到女人一字一顿,咬牙切齿。
“越、折、枝”
“你、想、跑?”
越折枝一张脸煞白,泪水止不住顺着小脸涌下 。
“奴、奴……”
看着越折枝通红的眼眶,谈一澄只觉得一阵发凉。
虎口上越折枝滚落的泪珠是凉的,她的心里也拔凉拔凉。
谈一澄沉默地站起,毫不留情拖拽着越折枝走入内室。
越折枝哭完,便像一个真正的布娃娃,眼神空空望向屋梁。
谈一澄并未厉声斥责他,也未用棍棒责打他。
她只是用那双常带着戏谑的眼,一遍一遍扫视他。
在这样的视线下,越折枝总觉得自己被层层看透。
他只觉得自尊被不断击碎。
但他并未像往常一样示弱,娇笑讨好女人。
这样的滋味不好受,越折枝遏制心中的慌忙,睁大眼,与谈一澄进行无声的对峙。
谁也不让步,谁也不认错。
这一次,才是真正的风雨交加,摧得细柳断。
这场对峙在越折枝的暂时退败中落下帷幕。
谈一澄停下动作,静静盯着昏睡的越折枝。
这样的越折枝,才是她初见的那个男子。
他不是一株菟丝子,而是一个有锋芒的男人。
他背后的东西,隐藏的秘密,谈一澄看不透,看不懂,也不愿多沾染。
也在此刻,谈一澄才真正认识到,她依旧是她。
始终都是那个情感偏执的谈一澄。
新的一生,即使已有人爱她,她也学会爱人,她依旧未曾脱离前生的影子。
世间浮沉纷杂,她伶仃一人求索。
孤独和不安是她前世短暂生命的底色,她甚至可以算个偏执的疯子
对所属之物、之事、之人,极温柔、极爱护、极占有。
这十年的自在生活,不过是一场寄情山水的躲避。
这轮东升西落的日,这片浩浩汤汤的水,这处风景宜人的村野。
它们拥抱着她,安慰着她,却从未补齐她心中的遗失。
谈一澄摸了摸越折枝还留着痛苦的眉眼,忍不住亲了上去。
她留不住他。
但她不愿放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