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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李桂芳是年嫁给刘云兰的,在第一个十年间,他们聚少离多,两人都有自己的事业。

    其实刘云兰最初是把李桂芳当做妹妹的,他很同情李桂芳的遭际,又是看着李桂芳长大的,对她自然什么都熟悉。

    他在李桂芳幼年时期和少女时期几乎包办了李桂芳的全部生活起居。从她浑身上下的衣着到吃饭识字工作,无不是刘云兰在操心,他好像一个疼爱子女的老父亲,将自己心中全部的细腻都传递给了李桂芳。

    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喜欢李桂芳,木讷的他始终觉得李桂芳是他的妹妹,他会为了她做一切,直到她出嫁,嫁给一个好郎君。

    有的时候他会做春梦,梦中李桂芳跑过来亲吻他那灰红色的薄薄的嘴唇,那阵唇齿相合,让他的嘴角留下一串串一串串晶莹,宛若连绵不断的雨滴。

    清早报晓鸡打鸣,他又发现一切都是假的,矛盾的心理让他打了自己一巴掌,发出“啪啪”的响声,掌声如雷……

    李桂芳十九岁那年,刘云兰凭借高超而细腻的木活手艺成了解放军后勤军需部的部长,别人常常叫他“刘大指挥”形容他做的木活很精巧,所有木头都由他指挥。他本人也喜上眉梢,只不过太过明显,他那眉毛往上一翻一翻的,皱出了几道八字形的褶子。

    重大的责任和使命犹如泰山,牢牢实实地背在刘云兰的肩上,让他愈发认真地对待那黄蜡蜡的木头。他埋下头切木头的时候,好似一个被撇弯了的铁勺;他蹲着给木料磨油的时候又如一个静止的一动不动的石墩子,只有太阳能记录他工作的时间。

    工作的时间多了,回家的时间就变得少了,他总是炉灶里做好两三天分量的大锅油炒饭,抑或是煮成稀粥,每次草草地嘱咐李桂芳两句,就又出门了。

    其实早在她还是窈窕少女的年岁她就萌生了对刘云兰的爱意,只不过她始终不敢跟老实木讷的刘云兰说,每次那话儿到嘴边就仿佛隔着一条深而宽的天河,把他们即将变作爱情的力量分开;又宛若一座高耸入云看不到尽头的山脉,那山脉连绵数百里,把所有的言语都给堵住。

    一日深夜,已过了亥时,更阑人静,道路上空笼罩着乳白色的烟岚。偶尔走过一两个手提溜着火烛的,趔趔趄趄地行走着,嘴里还悄咪咪地叫着:“小心火烛!”那声音不大,随之而来的一阵清风,便散却了。

    刘云兰两天没有回家了,他准备蹑手蹑脚走入屋内,他猜想妹妹李桂芳早已入睡了。他吃吃地笑着,想起李桂芳小时候的可爱模样,那时候她说话还奶呼呼的,别人说什么,她就跟着说些什么,也不管说话的意思。

    有一次年幼的李桂芳半夜做噩梦了,浑身发抖,好似是她掉入一个深渊,那个地方千岩万壑,无数的不知名的恶鸟伸出它们尖利锋芒的尖嘴朝李桂芳飞去,直奔她的心窝,直达她的脖颈。那梦是那么真切,她又梦见了刘云兰,刘云兰手里握着斧钺,拼尽全身气力朝那恶鸟砍去,看下去红乎乎黄花花一片。刘云兰抱着她,只说:“不要哭了,不要哭了,妹妹……”

    现实中和梦境中一模一样,现实中的刘云兰也在轻轻抚着李桂芳的脸颊,那脸颊上流过了两行清泪,那是梦中李桂芳为现实中的刘云兰流下来的,刘云兰喃喃道:“别哭了,妹妹,你做噩梦了……”

    想着想着刘云兰便到了家。正当他捻手捻脚地爬进家门,却察觉里面竟还有烛火的亮光,那亮光一丝一丝的,再往前走,看清了烛火在木桌上哔哔剥剥地燃烧,再往里行进,便望到了烛火旁端端庄庄地坐着李桂芳。

    李桂芳看到刘云兰,忙从那木凳上站起,呢喃道:“哥哥,你怎么才回来啊?等你半天了。”

    刘云兰满面疑惑,说:“桂芳,你怎么还没睡觉啊?等我做什么?你先睡啊!”

    李桂芳不好意思地低下头,说:“哥,你看你平时忙得很,我在这家里倒清闲,都净给你添麻烦了。”

    “这说的什么话?我养你一辈子都是天经地义的。谁叫我是你哥呢?”

    “不过养我这个女娃娃一辈子,那不是应该是丈夫应该干的事儿吗?”李桂芳两只手交织在了一起,大拇指如互相按压的毛线头子,交杂在一起;又好像穿梭于浩瀚海洋轮渡上的司南,不断旋转着它那永不停止的指针。() ()

    刘云兰怔了怔,愣了好几秒,接着他又连上了刚才的对话。

    “平日我在外面工作,也的的确确照顾不到你。这样吧,你也从军加入解放军,我去首长那里帮你引荐一下,你也多为人民做点事情。”刘云兰缓解了尴尬后,郑重地说。

    李桂芳郑重地点了点头,脸上又泛起了微光点点,那是诡谲的笑容,充斥着她的满足和喜悦。

    第二日,在刘云兰的引荐下,李桂芳见到了军队司令部后勤部的首长——聂树振。

    聂树振满面黝黑,生得粗壮,浑身跟钢铁炼做的一样。他是从小兵上来的,因为战功显赫、奇功累累而闻名。不过他只有一条胳膊,另一只袖口空空荡荡,据说那是他在当排长冲锋陷阵被炮弹炸没的。

    李桂芳去的时候,聂树振正在指导工作,他说话铿锵有力,每个重要的字眼都在他的言语里抑扬顿挫地凸显出来。被他分配任务的同志一个个专心致志地记着笔记,一行行油墨的字迹便在那羊皮本上留下了灵动的踪影。

    聂树振讲话感染力十足,好像他的嗓音、他的言语有什么不一般的魔力。所有人都全神贯注,宛若一群立着的木桩,风吹不动,雨打不动,而那李桂芳也挤进了人群里,静静地听着,那声音的确极有感染力,李桂芳大概记得这几句——

    “同志们!日本人都打到家门口了,那些沦陷区的老百姓被那罪恶的日本鬼子屠杀了!娘妈的,我们该怎么办?”

    一群人喊道:“杀鬼子!杀鬼子!保卫我们的家园!”

    “打仗会有受伤、残废甚至有牺牲,我这条胳膊就是打仗时候顶上去被炸掉的,再问一遍大家怕死吗?”

    一个人大声喊道:“不怕死!”

    另一个人接着说:“我已经做好了赴死准备!”

    最后一个人拍着桌子叫道:“国都没有了,命留着还有什么意义!”

    聂树振欣慰地说:“好!不愧是我聂树振的兵!今日会议就到这吧!散会!”

    大家一起拍掌,掌声雷动,声若洪雷。

    李桂芳也跟着他们一起拍,不过她的巴掌没有那么厚的老茧,不是凸巴巴的,掌心像一个嫩肉的小蒲扇,扁趴趴地拍着,发出最尖利的声响,虽然未能压过那些大而厚的手掌,但却在里面鹤立鸡群,显现出独特的音感。

    待到他们都散去了,首长叫住了李桂芳,他面带笑容且亲和地说:

    “今年多大了啊?”

    “十九。”

    “为什么要当兵啊?”

    “打日本鬼子。”

    “重说一遍,真诚一点。”

    “为了吃饱饭。”李桂芳默默地低下了头,或许是觉得理想太小,含着几丝害羞,脸上的红晕滋滋地冒着。

    “刘云兰不给你吃饱饭啊?他可真小气!”

    “不!不是!他可稀罕我了!我想自力更生,靠着自己拼命去吃饭,而不是作为他的累赘。”

    聂树振点了点头,随即拍起掌来。

    “好女娃子!有志向!”他挠了挠了头发,问:“那你想要加入哪个部门呢?我们后勤这边有医护,炮弹厂还有军用木头厂。”

    李桂芳想了想,她识字不多,刘云兰从她十八岁才教她写字,每天往前推进一两个,她到现在也只会写一百多个字,那些她会写的字就仿佛一片汉字海洋中孤零零的一块孤岛,被一望无垠的海水裹挟着,一眼望不到头。她听说护士是要会识字的,至少得上千个字。她去接刘云兰下班的时候路过了医护营地,还依稀听见过一群伤员的哀嚎声、呻吟声,那些声音肝肠寸断、撕心裂肺,犹如一弯圆圆的古西域宝刀,直攮进她的心窝,听得她不敢再靠近。她也不会什么木头活儿的手艺,去了军工木头厂,压根不是给刘云兰增添光彩的,而是一个累赘。只有那炮弹厂,她或许还能装装火药,做些小的贡献。

    “首长,我去炮弹厂吧。”

    聂树振笑了笑,然后笑容立马从他脸上消失。

    他挺了挺身子,严肃道:“兵工厂炮弹分厂第号李桂芳听命,今日去厂里报到!”

    李桂芳朝聂树振敬了个军礼。

    “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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